小时候过年,外公总喜欢带她去五神庙祭拜。
在老家一个不高的山头上,坐落着几座很老旧的庙宇,也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昏暗的房间里,端坐着几座身披红布的神像。神明的面孔总让人看不清,但总有虔诚的人甘愿长长久久的守望。
外公总会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给珍妮一点钱,让她去添个香火,
有人烧着成捆的金银元宝,燃着大把的香烛,或求姻缘,求子嗣,求富贵,求平安,求家庭圆满。
外公总是无所求,站在庙宇后方,像一棵逐渐衰败的老树。
珍妮会拉拉他的手,问他为什么不去求神。
外公总是笑着说,“心诚就好,神明总会听到你的声音。”
后来外公离开,外婆偶尔和谷雨的奶奶聊起这件事,总说老头子装模作样,嘴上不信,心底倒是诚实,挨不过心底那道坎。
牵扯的东西太多,就连小小的拜神也变得复杂,
但最后,那一个“神明会听到你没说出来的声音”却成了她固执的坚持。
外公离开后,她每年也还是会去五神庙,照例放一点钱,然后慢慢下山。
回去的路上,她把想要言说的句子洒了满地。
神明从来没有听到,所以日子并没有好过,外婆能不能长命百岁尚需考察,小姨也没有好转,外公也没有回来过。
再大点后,她就什么都懂了。
唯物主义生根发芽,那点期许,只是无望的期盼。
她再也没许过愿,也不再期盼有人能读懂她。
可他怎么都知道呢?
干涸的泪渍让睁眼的力度受限,心跳咚咚咚的,像是一声又一声的惊雷。
珍妮默默地仰着头,在平静对视不知道多少秒后,终于用很淡很淡地语气,问出了那个在意的问题,“你怎么都知道?”
怎么都知道。
怎么总会在她狼狈的时候出现。
总是恰到好处。
总是能维护到少女薄弱的尊严。
神明也不过如此,期待也不过如此。
有那么一秒,让她好像看到了得偿所愿。
但期待的泡沫总是会粉碎的。
直白的现实,才是他们共存的证据。
“丁珍妮,”他的声音干净温暖,像是经过了二次净化,在夏日的黄昏时分,用声线搭建了几片声势浩大的云层。
她漂浮在其中,看不到方向,什么都摸不着,也终于无需再下坠。
“丁珍妮,”他更认真了,“你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
珍妮睁大眼。
她无意剖析自己,但偶尔也会自我评价,只叹自己是个很无聊很无趣的人。
像是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可能一生都做不了故事里的女主角。
他说的对。
可他偏偏又笑,“我很羡慕你这样的人。”
“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期待的未来,有想做的事。不感兴趣的,不在意的,讨厌的,都可以排除在外。”
珍妮彻底愣住了。
夏日的风带着干燥的暖意,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青草味。珍妮稍一偏头,就看到了他兜帽上沾上的草。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拿到,他却突然转身。
两人就这样,变成了面对面。
珍妮的手于空中僵持几秒,又慢慢收回。
他好像并不在意她的动作,很轻松地笑了一声,双手交叠,抓住了连帽衫的下摆,然后向上一拉,把连帽衫直接脱掉了。
碎发在拉扯中引起了静电,毛茸茸的,珍妮一时有点慌乱。紧急闭了闭眼。
她好像捕捉到了一声笑声,又好像没有。
良久,听到他说“来试试。”
“试什么?”
珍妮小心睁眼,生怕看到什么……
而她显然想多了,他的连帽衫下还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和外公夏天常穿的款式相似。
珍妮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手腕就被突然抓住,也不知道他的动作怎么那么快,她就这么跟随着他的力度,被放躺在了他身侧。
那件刚才被他脱掉的,还带着身体余温的连帽衫,随着她贴着他躺下时,轻飘飘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青草味在鼻腔膨胀,爆炸,令人不安的情绪因子,剧烈生长了起来。
心底的那棵草被连帽衫上所带的温度滋养,放肆生长,彰显着存在感。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躺在草坪上看看天。不过很多时候,会不小心睡过头。有次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回去被爷爷骂了很久。现在不会了。”
珍妮的心口微微泛疼。
别人或许会以为,他在反省,以后再也不会了。
可她知道另一个故事,他在说另一种再也不会了。
“现在还难过吗?”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她,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是很随意散漫的姿态。
“嗯,”她终于不再逞强了,“还难过的。”
“那就看到日落。等到太阳落下,一切都会好起来。”
像是一个默契的约定,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静静躺在草坪上,看着以缓慢速度变幻的天际。
那天是个好天气,罕见地出现了火烧云,大片的橘粉暖紫把人拉入了一个梦幻的空间。
不远处有小孩在跑着打闹,但很懂事地避开了他们所在的范围。
也有几个小学生围在一起打扑克,有一个很嚣张的放出了王炸,最后用一张“三”顺了队友的“四”,峰回路转赢了对局。
果然,什么都会好起来,
身边的人紧闭着眼,她的睫毛轻颤着,用一种偷偷但又明目张当的方式打量着他。
她的小绿同学,被摄影老师用来做模特的小绿同学,有着极其标致又温和的眉眼,她躺在草坪上,突然想要做一只贪婪的蚂蚁,或者一只她刚才小心赶走的蝴蝶,轻轻落在小绿同学挺立的鼻梁,落在他的眉间。
距离很近,近到她用两根手指就能丈量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她不敢测量,怕不小心动作太大,就会吵醒陷入浅眠的小绿同学、
短短观察的间隙,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珍妮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可目光一转,竟看到了他露出的小臂——
那嶙峋的伤疤,交替缠绕在他的左手小臂,有的微微凸起,有的则深陷于皮肉,爬满了他过于白皙的肌肤。
珍妮的心口有凌冽的风刮过,那棵拼命生长的小草过于脆弱,短暂的一生,就要经历万般挫折。
她突然很想伸出去触碰一下,不去问他这些伤是因什么而来的,这是不是才是他一年四季都要穿长袖的原因。
她想问,受伤的时候痛不痛,现在看到,还会不会难过。
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似乎就要转醒。
珍妮收敛了动作。闭上眼,假装她还在沉睡。
她想,小绿同学尊重她,没有追问原因。她是不是也应该保持缄默,为他保持着秘密。
身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这才尝试着睁眼,佯装刚刚醒来,整理好裙摆,然后郑重地把他的衣服还了回去。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过那一眼。
而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珍妮蓦地一惊,竟忘了丢开。
他只是眯着眼,凑近观察着她的表情,只因日落后忘了开灯的球场光线太过昏暗。
一眼后,他便再次放开,偏偏开口,却让她再度陷入不安,“没用吗?怎么哭了。”
珍妮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才发现她的眼角早已湿润。
在刚刚,那个极其隐秘的瞬间。
但她不能说明,只是用他的方式,很认真地点点头,模仿着那不擅长的云淡风轻,笑着说,“很有用啊。”
她顿了片刻,看他穿好衣服起身,才也跟着站起,“一定都会好起来。”
到家时珍妮认真给周玉凤道了歉。
每个孩子都有叛逆的阶段,珍妮也不例外,小时候也说过让周玉凤伤心的话。但每次,他们都默契选择,让时间去治愈这件事,谁都不再提起,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周玉凤正在准备晚饭,猝不及防地被珍妮从身后抱住,险些碰掉矮桌上的碗。
珍妮道歉的话才刚说完,周玉凤的道歉就迎面而来,“好孩子,是我不懂,我去问了你刘姨他们,他们也说这根本就没用,只是补气血的糖浆。外婆该信我们家珍珍的,我们珍珍这么好,不用这些也能好好读书。”
珍妮被说得更难过了,抱着以前比她高,但现在却越发缩水的外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好孩子,不哭了。以后不买了,以后钱都留着给我们珍珍读大学。”
周玉凤再三保证以后不乱买东西了,用这种方式哄着她,珍妮反而更难过了。
两个相差将近五十岁的人,在小厨房里互相哄了对方好一会儿,直到丁穗红抱着板栗过来说饿了,才打断了两人。
空气里散着一点糊味,两人都忘了看火。煮的粥已经烧干了。
周玉凤看着干巴巴的锅直笑,珍妮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唯有厨房门口抱着猫的丁穗红,一点也笑不出来。
补脑液最终也没办法退掉,因为那个医生已经找不到了。
珍妮安慰周玉凤可能有点用呢,配合地每天一支的喝着。为了让她觉得有效果,珍妮特意付出了比平时更多的努力,加倍的刷题背单词。偶尔也会把补习班测试的满分试卷拿回去,献宝地说“哎呀,最近好像进步挺大呢。”她笨拙的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外婆。
这天赵老师有点事,临时调成了下午上课。珍妮忘了这茬,上午照例过去,扑了空才想起改了时间。
天气太热,珍妮不愿在外多逛,买了半个西瓜就直接回去了。
周玉凤在小厨房忙碌。珍妮的头发长了,总是遮眼,她打算自己修一修,翻箱倒柜找不到剪刀,才想去早上外婆说过今天要拆洗冬天的被子。
自从分开睡后,珍妮也逐渐有了隐私意识,一般很少会到大人房间翻东西。
但拿个剪刀应该没事……
珍妮这样劝说着自己,顺势推开了房门。
丁穗红平时和周玉凤一起睡,他们的房间最大,床也大,床边放着一张老式八仙桌,好几个纸箱包袱在上面叠了一层又一层。一本书在桌面上扣着。
珍妮瞥了眼,是丁穗红平时总会看的那本,书皮是周玉凤用牛皮纸包的,她没翻过。
剪刀就在床边的针线盒里,珍妮弯身去取,无意间碰到了枕头。
她下意识就要把枕头推回,正要动作时,指尖微颤,然后把枕头彻底拿起——
她看到外婆的枕头下,放着好几个白色的小药袋。上面写着医生才能看懂的夸张文字,下方写着日期。
学生对日子最为敏感,她确定,就是上周。
珍妮一瞬间血液倒流,从外公离世后,她就时不时噩梦,梦醒后又暗骂自己乱想,却又愈发惧怕噩梦成真。
她愿外婆长命百岁,一次次路过那个住着小神仙的庙街时,就一次次偷偷许愿。
尽管她早就不信这些,但还是愿意为了外婆,捡拾出全部的虔诚,希望神明可以原谅一个曾不敬他的小孩。
“珍珍,你怎么没上课?”周玉凤洗了手,打算回房间继续拆被子,就看她杵在门口。
珍妮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僵硬转身,先解释“赵老师说下午上课。”
然后偷偷把手背后,试探着问:“外婆,你最近生病了吗?”
她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周玉凤的身子僵了一下,向她身后瞥了一眼,就看到了被拿起的枕头,“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把你小姨的药翻出来了呢,她不想吃,总是偷偷丢掉,我怕她发现才藏起来。”
她说得有理有据,珍妮虽有疑虑,但还是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外婆你怎么了。”
“让我们宝贝担心啦,外婆能有什么事,我身体好着呢。”
“那小姨最近……”
周玉凤摆摆手,“她也好着呢,前段时间看医生,医生说有可能恢复,这段儿情绪也稳定,刚还出去玩了呢。你去找找,别让她跑远了。”
珍妮点点头,听话地出去找丁穗红。
拉着窗帘的房间,暗得像是到了晚上。
周玉凤若无其事的把药收好,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