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凌云？“

他带着七分委屈，剩下的三分悲伤像瞧不着底的黑洞慢慢积满整个眼眸，迷迷蒙蒙没有聚点似地紧盯傅鹤。

此时，蓟翎的意识已经不大清醒，却还是控制着力度怕伤到身下的人。

只是半响依旧未等到回答，挫败感便油然而生，蓟翎五指绷紧骨节泛白，颤抖得如同挛动。他极其缓慢地松开钳制傅鹤的手，眼神无措地左右来回扫，五官痛苦狰狞。他的呼吸渐渐变得不平整，手下也没了分寸，竟把自己的脑袋当成石头块，双手握成拳作死地捶打，那情形看得人心惊胆寒。

心念愈深，便成病。是病，当医。

傅鹤暗暗叹气，待缓过一阵眩晕，便将腕上的银镯掰动八个档，脸色瞬间惨白若雪。他咬牙撑起身抱住慌乱的蓟翎，闭目在人的眉间落下轻柔的一吻。

霎时，法力源源不断地注入蓟翎体内。银光乍现，蓟翎脑内猛地炸开，巨大的痛感撕裂他的神识，黑影重重压过视线。

“大……大王子，炼癸不见了！”

“找。”

男子一头灰白的长发，凹陷的眼眶里被阴鹜塞得满满当当，淡绿色的瞳孔散着幽幽的光。

炼癸啊，你要跑哪里去呢？你身上那么重的气息怎么跑得掉呢。

周遭黑云盘绕，有遮天蔽日之感。细细辨来原是群鸦团舞，千百翅膀齐齐震颤，误入的孤鸟被卷入巨潮中惊恐哀鸣，转瞬直直地坠落谷底消失无迹。

此处名为归峡，是魔族的地盘。

归峡口外一处过人高的蒿草茂密地并排挺立，一黑衣男子隐在蒿草丛后，他的眉间印着朵淡粉的莲花印，狭长的眼尾又镶着枚枝芽印记。

双妖印，传说中只有妖王才会有。

男子的身侧蜷缩着个小少年，少年的嘴巴被紧紧捂着，眼睫抖得宛若受惊的蝴蝶，眼球蔓延出的诡异红蛇正慢慢爬向瞳孔。他瘫软地依在男子身上，右脚抽筋似地痉挛着，光滑的脚踝处妖印粉红得夺目，如同新生的桃花。

而就在此时，少年体内渐渐滋生出数道极淡的黑雾。

几个魔兵似是顺着气息在搜索，寻到归峡口魔兵变成了没方向的苍蝇，原地打转两圈后便急匆匆地折了回去。

男子松开手，发觉少年已经失去知觉，四肢无力地耷拉着，软绵绵的如同无骨，那张小脸渐起衰败之气。男子眉头紧锁，他捞起少年，脚尖轻点地面登时步下生莲，腾空而起，直奔西北方向。

西北栾川，妖谷。

男子落地，众妖俯首。

大片郁郁葱葱中，一抹艳红傲立当间。妖后练华端稳地行至男子身侧，她额间朱红色的凤凰花印甚为美艳，那是极其尊贵的象征，在妖族中百年难得一遇。

“夕照你回来了。”

玉音清朗，待看清他怀中所抱少年，练华盈盈的双眸染上几分欣喜，又暗自强压不确定地问道：“这就是？”

“魔兵叫他炼癸，应该没错。”妖王楼夕照沉声道。

“炼癸，他不是儡，他是……”练华像想到了什么，神色严肃。

楼夕照点头，道：“不过，我探了他的脉，若是传言不虚，这孩子非完全体，应是没到灌支骨汤的那一步就逃了出来，”说着他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他的血会更管用，是殊同的命好。”

少年几乎衣不蔽体，无知无觉地缩在楼夕照的怀里，练华担忧道：“他的身体……”话刚出口她便猛然顿住，她瞧见少年镶在锁骨处的大片暗红胎记。

归峡乃魔族地盘，纵使楼夕照是妖王，此行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先前他忙着给儿子寻个儡来活命，后又带着少年躲魔兵更是无暇分神，现下经练华提醒，楼夕照这才顺着她的视线注意到少年身上的胎记。

他眼中闪过惊喜，抬掌贴在少年胸口，法力缓缓注入。

少年费力地睁开眼，体内的痛觉同时被唤醒，抑制不住地痛吟出声。

楼夕照放轻声音安抚道：“孩子，我不得已为你烙了妖印，以掩饰你身上的气息，”他轻轻摩挲少年的脚踝，“还疼吗？”

点头又摇头，少年半响才勉强低道：“多谢您……”说完便要挣扎着从楼夕照怀里下来。

“你身上的骨头……”话虽残忍，楼夕照却不得不说，“几乎化光了，再也不能走路了。”

抽干筋骨，如同腐肉，似滩烂泥。

少年的眸中染上抹淡淡的哀愁，凉风在他额前轻拂而过，连带着那几分哀，几分愁一并吹散，留下十分平静。

“我问你，你母亲可是叫严……”楼夕照顿了下转而问，“可是叫晏禾？”

小脸挂着一层冷汗，刚洗过似的，少年双眸写满疑惑却还是忍痛答道：“是……”

果真，果真是师妹的孩子。

掩下心中欣喜，楼夕照接着问道：“你可有名字？”

“小鹤。”

“那可有字？”

“没有……..”

“仙……冼之，叫冼之可好？”

“好，多谢您……”

少年这番答完，面上已经满是灰败之气。

“她的孩子……”沉默良久，练华终于开口，情绪淡得比妖谷上空的风都轻，随便一飘，就不见了，“你可还舍得用他半身的血救殊同。”

“殊同是一定要救的，只是要先将这孩子的筋骨重塑，否则他怕是活不过今晚，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救殊同，”楼夕照轻叹，“如果这孩子疼不过……就是咱们殊同命该如此。”

若不是因他们那药石无医病得要死的儿子，妖王也不会数次离谷，甚至冒险近身魔族领地想要弄只儡回来。只是恰巧，捡回了眼前的少年。

可听到楼夕照的话……练华心底一阵诧异，这孩子被称炼癸，那必然不会死，若是他无法忍受身体疼痛，今夜染血的怕就是整个妖谷乃至栾川。那楼夕照方才所言是故意讲给少年听得吗……

胸膛几乎无起伏的少年似是听到了楼夕照的话，他挣扎着醒过来，也不知从哪儿攒来的劲儿，攥住妖王的袖子，急道：“我，我愿意，我不怕痛……拜托您，救我……”

他要活，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报仇。

妖谷有处绝妙之地，名为陀落洞。

四周石壁，顶头青天，可闻花香，可听虫鸣，青藤环绕，百芳簇拥，当中一汪清水池。

石壁常年挂着层层水滴，水滴坠入池中，脆生生的，激得池底游鱼乱窜，池沿似是砌着白玉瓷，细细端来，竟是积满厚重的冰霜。

少年软堆在当间，双臂被粗大的藤蔓吊起，原本白皙光滑的双臂经脉凸起，泛着青绿色的淡光。他脖颈以下都没入池中，琥珀色的双眸直勾勾的，似座入定的雪雕。

唯有眼球正奇异地变幻着，诡异的红蛇爬上又退下，再爬上，就要覆盖住瞳孔时，就见少年骤然攥紧双手，红蛇被迫退回几分，少年一旦松懈便卷土重来。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冷汗如瀑地铺满少年的脸颊，很快又凝成寒霜。细小的青绿藤蔓发着刺目的红光，灵活地滑入池中顺到他的脚心，倏地戳破肌肤缓慢地钻了进去。

少年脖颈猛地后仰大张开嘴，疼得面目扭曲，他大口大口呼气，极力调整呼吸，一缕缕青绿缓慢又顺畅地爬满他的四肢。

此时，少年体内的几道黑色的淡雾正逐渐聚拢形成一团浓郁的黑雾。那黑雾有灵似的兀自在少年的身体内畅游，如同寻常人一般感慨着陀落别有洞天，直到束缚少年的藤蔓缩回，少年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皮，黑雾的视线天昏地暗，它才意识到自己竟在用少年的眼睛视物！

两天两夜，三十八道箍骨钉，五条生肌血藤蔓，换就一副重塑的躯干。

黑雾在陷入沉睡前，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

“净襄和迟儿还是没消息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