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

意识渐渐回笼，小鹤缓缓张开双目，便有一股浓重的熏香刺入鼻腔，他撑着身体坐起开始观察四周环境。

珠帘香帐，入目大片的粉红纱绸缎。常穿的那件破布衫已经不见踪影，瘦削的身躯套着件白色锦缎中衣，满身的伤口也被处理过了。

他翻身下地，在室内翻找一番并未寻到自己原来的布衫，转头便直奔门口。

门自外而开，那只锦缎红布鞋出现了，他呵斥道：“哪儿去！“

小鹤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两步，红布鞋笑了，一步一摇地走到檀木桌前坐下，后面跟着的小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了套月白色长衫。

红布鞋上下打量着小少年，时不时砸吧两下嘴发出极其满意的“嗯”声。

小鹤见人心情似乎还不错，试探着开口：“请问，我原先的衣裳呢？”

那破布头也叫衣裳？

红布鞋眼皮上翻，翻了两下瞧见小少年模样乖巧，眼皮便又翻了下来，倒也没生气：“你若是还想要，我差人后头给你找来，”他吩咐小童将托盘放下，“你这张脸蛋啊，穿月白色正正好！”

小鹤不说话了，直直地站在原地，双眸盯着地面。

“就是这样！”红布鞋忽道，“现下城里的贵客们就喜欢你这种！”

说完站起来摆着腰走了两步回头道：“乖乖听话，好好待着，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话落地，“咣当”一声锁也落在了门上。

小鹤低着头，手覆在白净的中衣布料上来回摩挲，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嵇凌云知道。

在小鹤昏睡时，嵇凌云已将这里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看个明白。他们如今所在的城叫捍虚城，是远近闻名的富饶之地，聚集众多富商大贾，更有贵人常来游乐。脚下的地儿唤作奉君楼，养的全是一色的清秀少年郎。小鹤被安置在三楼拐角的隐秘处，旁边有几个办置得差不多的里屋也关着像小鹤这般大的小少年，个个如同惊弓之鸟。楼下大厅里还有些年纪稍大的，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宾客之间，早染得一身胭脂水粉气。

当然他也见着了奉君楼的小童给小鹤换衣服。

好好的小家伙，真是，真是！嵇凌云找不到词儿，在室内来回踱步，他想到这儿眼前便浮现出小鹤微微颤抖的雪白身体。他有点生气了，好像自家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他这个作“姥姥”的长辈却什么都帮不上。

小鹤就算年纪尚小，倒也不至于是个傻的。在听到落锁声的那刻，他便察觉到了问题。

乖乖待了两日，红布鞋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差人照顾他的起居，应季的水果更是不断。这几日补养下来，小鹤原本因为常年饥饿而面黄肌瘦的小脸也渐渐有了红晕，粉雕玉琢般，气色好了便更显得眉目清俊。

一日，那小童又送来了新鲜的水果。小童虽不满于伺候人，却还是依照红布鞋的吩咐事先把大果切成小块以方便食用。

小鹤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果盘边缘放着的小刀上，嵇凌云来回望着，突然心下了然。他飘到小童身侧围着人迅速地转圈，那小童蓦然感觉一阵阴风环在自己周围，他头皮发麻地四下张望。嵇凌云旋得小童的发丝倒立也旋得自己晕头转向，但他顾不得来回飘的身体忙窜到门前又开始拼命旋转。猛然间有股风撞动门扉，小童还沉浸在方才的阴风里，又闻门扉震动心头悚然一惊，奔至门前推开门扉来回张望。

“谁啊？谁在作怪！”他喊道，故意提高了声量来遮掩语气中的怯意。

外头是贵人们酣畅的笑声，偶尔还能听到两声娇吟。小童茫然地关上门又回到桌前打算将小刀拿走，赶紧离开这阴森怪异的地方。只是果盘里哪有什么小刀，他翻找了一番仍然没瞧见它半点影子。那小童猛地转头紧盯着小鹤，目露嫌恶道：“是不是你拿的？！”

奉君楼自是不许这些少年私藏凶器，毕竟来这里的都是贵客，万一伤到了哪一个，怎么都当不起。

小鹤摇摇头，小童不信便近身来查，身上乃至床底都翻过了，什么都没有。小童急得头冒汗，就听见小鹤淡然道：“你方才进来时，那果盘里就没有刀子。”

“嗯？我记错了？”那小童恍惚地搓着额头，不及他多加思索便又感到周身阴风习习，他裹紧衣领逃一般地离开了屋子。

地下打旋的栽倒在地，累得气喘如牛。床上坐着的瘫软在床，双手沾满冷汗。

小鹤靠着床柱满心疑问：谁在帮我？

紧接着，红布鞋摇摆着腰就进了屋。他悠然地靠在椅背上，仰头扫了眼身侧的两个小童。两个小童低眉颔首，随即走向缩在床脚的小鹤。全然不同于在红布鞋前温顺的模样，俩小童似是换了张脸，面对瑟瑟发抖的小鹤，他二人瞬间变了神色，一个举起手中的银针一个按住小鹤的手脚。

银针穿过耳垂，小鹤猛地一抖，不待他多做反应，耳垂就像块别人手中的布料再次被扎透。

小童赶紧掏出两枚耳铛就要往人还渗着血的耳洞里怼，小鹤挡开小童的手阻止着二人的进一步动作。挣扎了好一会，这二人愣是没制服那清瘦的身躯，闹了满头大汗也没把耳铛给挂上。

茶见了底，红布鞋的眉间终于现出几分不耐。他轻咳两声，站起身，眼神并未看向床上缠作一团的三人，却惊得俩小童后背都起了汗。他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一人对着小鹤的腹部重击，见小鹤顿时卸了力蜷在床上，连忙又补了一拳紧接着按住他的手脚，另一人慌忙地将两枚耳铛穿了过去。

手忙脚乱，差点将人的耳垂扯烂。

当晚，小鹤听到隔壁少年的惊呼声、尖叫声，接着是男人的咒骂声、少年的痛哭声，最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小鹤缩在床角，牙关咬得紧紧的，就要崩碎。那个少年好像是早于他一天来的，他还没见过。

终于，在一个喧闹的夜晚，小鹤的房间迎来了第一位贵客，红布鞋亲自送来的。

“这屋太热了！”贵客抱怨道，他腰上的肥肉赘得几乎垂到脚上，“这窗给我打开。”

屋里的小窗落着锁，小鹤从未见红布鞋打开过，约莫是怕他逃走。可这是三楼，他又没长翅膀。

红布鞋点头哈腰称“是”，连忙将窗子打开。登时一道清风吹进来，这风似乎带着洗涤的作用，室内的汗味终于淡了些。红布鞋关了门，室内便只剩下了贵客和小鹤，当然还有嵇凌云这只无人能见得的游魂。

他探听过了，的确是贵客。惯来持强凌弱双手染血视人命如草芥，却是无人能管，如今又来折辱纯净的少年。

肥肉泡酒，臭味都有。

酒喝得差不多，肥肉按捺不住了，挪着虚浮的步子直摔在床上，珠帘受到惊吓坠得满地都是。肥肉眉开眼笑地朝小鹤打了个酒嗝，腐臭的气味将小鹤的五感侵袭，他腹中翻涌强压下冲到喉间的恶心感，手下紧紧攥着布枕，面上却异常冷静。

包裹着肥肉的布料飞得遍地都是，他挺起软踏踏的身体，面上尽是得意。他来了，他要征服这玉面雪砌的小少年，他自信魁梧的身躯可以将人碾碎揉扁。

小鹤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不想记起来。他只恍惚记得在那块肥肉欺身上前时，他猛然抽出藏在布枕里的小刀，攒起全身的力气冲着那块肥肉引以为傲的部位一阵疯狂地挥舞，接着是胸膛，再之后用枕头将肥肉的出气口堵住。

惨叫声淹没在绽放的烟火声中，今儿是上元节，月圆人残。

几乎在同时，同样疯狂击打着肥肉的嵇凌云猛地顿住。

“别怕……”看着双眼发直的小鹤，嵇凌云的声音突地就哽住了。

沾满腥红的手指痉挛似地抽动，小鹤脸湿得如同水洗，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好久才找回自己的意识。小鹤踉跄地爬下床，将自己的那件满是补丁的布衫紧紧抱在怀里，眼神无助地在四周扫视想寻求一个支撑点。

终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扇窗上。

窗的下头正对的是一片湖泊，如果幸运的话，会坠落到里面。若是不幸……

望了眼染满血红的粉绸香帐，他闻到的不是腥气，而是浓重的油腻。将那件月白色长衫披在身上，再把匕首裹好，夺命的恐惧越来越重，抗争的欲望愈演愈烈。

小鹤闭了闭眼，纵身一跃。

没那么好命，偏离了方向。摔得粉身碎骨或是坠入一线生机？他拼命朝着湖泊的方向靠拢，他感到有一阵飓风包裹住他的身体，将他直推向湖心。

湖心漾起大片的水花，天边震开热烈的烟花。天上地下，交相辉映。

奉君楼一贵客于上元节血染圆月，当晚在事故发生之地不远处的湖畔寻到一套血迹斑斑的月白色长衫。

红布鞋带人搜了半日只带回一套染血的中衣，哪里也不见那小鹤的影子。也许逃走了，也许已经坠亡。但是很快这件事便没人顾得上了。

释生乱世，乱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