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的头发……”

傅知乐眨几下眼，银光消散，他瞧见他师父已经发白的发顶又化为青丝。少年有些惊愕但全无惧色，一汪清水般透亮的眸子甚至多了几分敬仰。

师父好厉害。

他那精疲力竭的师父自是猜不透少年此刻的想法，傅鹤仿若被抽干了气力，清瘦的身形微晃，守在身旁的人立即扶住他的肩膀，傅鹤勉强勾起唇角对蓟翎宽抚地笑笑，转而对明月、知乐二人道：“你们也看到了，我早已不是人。细细论来，拜师之时我并未将真相告知你们，师徒之约可以不算数。傅家……你们若是因我觉得嫌恶，也可以自由离去，不会有家门约束之说。”

“师父！”知乐两步跃到傅鹤面前，“您是要赶知乐走吗？”

少年的双眸盈满委屈，他师父是人是鬼，他全然不在乎，他从襁褓中就认了这个男人，这是他唯一的亲人。

傅鹤勉力控制着疼得打颤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若是不嫌弃，我又何尝不想做你一辈子的师父呢。”

知乐摇头如拨浪鼓又点头如捣蒜，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对他师父的情感。傅鹤见状怎能不了解这孩子的心意？他心下宽慰，针刺肺腑的疼痛都似缓解了半分。

借着蓟翎的力，傅鹤向前走了几步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傅明月，他将声音放得更轻，唯恐惊了她：“明月，清辉是因我而落到如此境地，是为师对不起你们，你若是气不过可以跟为师……跟我报仇。”

明月幅度很小地缩了缩脖颈，躲避傅鹤投过来的关切目光。

方才在对抗程恩泽时，她疯狂吸收着他身上的法力发泄似地全部贯在程恩泽身上，她能感到抵在背上的手掌在打颤，他的手那么凉，透过布料冰得她几乎发抖，但是又非常的热，热得她全身的经脉被他细心地呵护着。她甚至听到他极力压抑的抽气声，那是法力被猛力抽取全身筋脉反抗的声音。他本就借给她他眼□□内全部的力，还腾出一部分护着她的心脉，怕她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法力侵蚀。

她知道，但她不想停。她还知道他疼，她让他更疼。让救了她命的人在众人面前暴露出如此的形态。

他都知道，她知道他像和蔼的长辈一样任由她放肆。她确实放肆了，但是她后悔了。

傅鹤那张常年苍白着的脸如今更是全无人色，像刷上去一层厚厚的白漆。明月避开那双温和的眸子，声音发涩：“都是我兄妹二人命不好，借着您的光偷活了这些年。”

嗓子眼放了根蜡烛，被烤得又干又疼，傅鹤轻咳两声道：“回去歇歇，好好睡一觉。”

“知乐，带你师……”他顿了下，他那么敏感的一个人自然意识到方才傅明月并没有叫他师父。傅鹤又咳了几声，“带她回去，护好她。”

“那师父您呢？”傅知乐急道，“今日可是初七！”

“我没事……咳！”傅鹤猛地咳了声，身体完全靠在蓟翎肩上，整条右臂不住地痉挛。

蓟翎知道他戮午发作了。

两道淡绿身影刚在视线中消失，傅鹤便再也撑不住地双膝一弯就要向下跪倒，他条件反射地攥住蓟翎的胳膊。

蓟翎将傅鹤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知道傅鹤不跪，无论什么时候，只因为他与他讲过的那句话。蓟翎从未想过自己张口就来的一句嵇家家训，会对傅鹤影响如此之大。他心疼地把人捞到怀里，偏头询问：“怎么样？还能撑住吗？”

“嘶……还行。”傅鹤长呼口气，抬手抵住上腹。右臂疼得他直犯恶心，但强烈的虚脱感使他用不上力。

“我们找个地方先歇一晚。”蓟翎柔声道，揽着人走向最近的一家客栈。

他们走得很慢，躲在四处的平民开始探出头，口中议论纷纷。

“方才那个是不是儡？傅……傅法尊怎么会控制儡？”

“他能控制儡！我看见了……他的头发白了，现在又变回去了……”

“我也看见了！那他，他是……”

“嘘！快闭嘴！他们过来了！”

原本已经走回主街的几个平民缩了缩头退回角落，叽叽咕咕地议论了会儿又忍不住探出头观望蓟、傅二人有何动作。

蓟翎半扶半拥着人还没走到客栈门口，就见那掌柜的急慌慌地把门关上，尔后插门声桌椅抵门声接踵而来，似乎屋里能搬的都给搬来用了，若是能搬动这屋子，怕是那掌柜的立即会卷起房盖撒腿跑路。

冷汗冲破全身的毛孔不停歇地往外冒，傅鹤几乎站不住，蓟翎也急出一身汗，只恨自己不会那瞬移术。

这会儿有人看出了端倪：“他好像受伤了？我们要不要趁此机会以绝后患？”

于是拉过左右一个传一个，他们不知蓟翎是何人，满眼盯着似乎在重伤状态下的傅鹤。也不晓得个个是在哪儿偷来的胆子，锄头榔头甚至是石头，能拿的都握在手里，跃跃欲试地朝傅鹤围去。

掌心金光闪烁，生灵出鞘：“谁敢动他！”蓟翎喝道。

傅鹤强撑着眼皮看了眼锐利的剑锋，心头一热。

这是蓟翎第一次为他拔剑。

一声裹挟着内力的喝声嚇得众人缩回数步，生灵在前，蓟翎护着傅鹤走向第二家客栈。

接连三家唯恐两人化作苍蚊蝇钻进去，把那门给挡得就差用棉花塞门缝了。直到第四家，那掌柜的怕人砸了他的铺子正慌张地将摆在外面的桌椅往里搬，还来不及关门蓟、傅二人便已到了店跟前。掌柜的见避无可避，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人前，凄声道：“大爷，求求您别难为小的，”说着指向傅鹤，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他……他是……小的不想死，不想死啊！”

怀里的人已经将全身的力量交给了自己，蓟翎单手环着人抬起生灵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冷道：“住个店而已，至于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吗？”

傅鹤轻轻拽着蓟翎的衣襟，心脏外层像被生生刮掉了，一抹艳红绽在青白的唇瓣：“凌云……咳！咳咳咳……”

“别说话，没事的，没事的……”

“他是释生啊，是恶魔是厉鬼，会杀了我们的……”

他是释生啊……

胸口破了个洞，像心被囫囵个从体内提溜出来，上满还挂着热腾腾的血色。傅鹤的耳朵似乎是聋了，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但还是听清了这句话。

淡淡桃花香，好闻。

斑驳的细碎地打在少年的脸上，他秀丽的鼻子正轻轻向上努着，鼻尖上盖着片白粉双色的花瓣半遮住那颗精巧的小痣，薄薄的眼皮像两片轻盈的柳叶盖在脸上。叶片上移，满目澄澈。

双眼来回扫着，周围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仿佛停在一个虚浮的空间，只有他所在之处有一丝光线。他仰头将视线投向光源，那是一个极小的缝隙，刚好可以容下打斜的花瓣。少年收回视线用指尖试探地向那片黑黢黢点了点，实的。他大胆地挪动了身体，依旧是实的，但是看不见光了。少年又爬回了那片光紧紧盯着那条缝隙，有片花瓣正趴在上面企图把那口子扒得更大些，好让它扑入未知的领域。

挣扎，未果。再挣扎，还是不行，倒是把口子给严丝合缝地堵上了，少年彻底陷入了黑暗。他不敢动，但他能闻到空气的味道，是泥土的湿味儿还掺杂着点……腐臭的气息。

突地，他又嗅到灰尘的气味，紧接着眼前亮了，借着风力，那朵花瓣终于奔他而来，少年撑起身体接住它。

就在这时，亮了，整个空间都大亮了。他所处的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屋子，但这里没有一件家具，角落里摆放着一个两人高十几个人宽的架子，上面罩着块巨大的黑布。

门口站着个……魔兵。少年见过，听他们都这样叫。

那魔兵走到他的跟前，单手拎起少年，像提溜条小鱼。魔兵掐住少年的脖颈迫使他张开嘴巴，两根粗壮的手指捏着个细小的瓶子，暗绿色的液体被捏得摇摇晃晃，尔后一股脑地奔入少年的口中。

少年顿感喉咙里犹如打了把火直燎到胃底，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落了地。他被甩到那块黑布前，胳膊腿儿几乎被摔断。少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魔兵慢吞吞地走过去，拉住黑布的边角竟一把将其全部掀开。

黑布遮挡的是个庞大的刑具架，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架子上的刑具少说也得有一二百种，光是鞭子就有十五六条，条条不重样。

“这些，明日，你，尝。“那魔兵一个一个字往外嘣，嘣出最后一个字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门关了，没有声，没了光。

半响，少年动了，他缓慢地爬行，向着那唯一被光垂青的地方。

翌日，“慢吞吞”再次光临。这次他不是空手而来。

“慢吞吞”推来个长桌，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美味。他指着刑具又指指吃食道：“十下，一个。”

接着少年被束缚在刑架上，他背后那片墙与其他墙面的色调完全不同，像是被泼了层染料，有红有黑，有亮有暗，有星星点点的也有呈喷洒状的，它们深深浅浅地印在上面。

“这边，开始，”指着架子左边的一排，“慢吞吞”道。

一鞭，皮开肉绽。

少年咬紧牙关忍着抽筋的痛意，直到换了六种鞭子，被折腾到几欲昏死过去的少年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抓我？”

手下没有半刻停顿，“慢吞吞”边打边答：“释生，儡，或者，死。”

劲道半分不减，说话倒也算数。少年每挨过十下，“慢吞吞”就喂给他吃的。起初，少年为了有机会活下来拼命吃，但到了杖刑，他便不敢吃了。

那板子有粗有细，最粗的比他的腰都要宽上一掌。几块细板子落下，少年的腹内一片火热。最粗的那块袭来时，他的眼中浮现出惊恐。少年拼命摇头，但无济于事。

“啪”，沉重又清脆，骨裂的声音。

挨打，吃，吐，挨打……少年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这是在哪儿，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如此对待。

他只知道他喝下去的那小瓶绿色的液体宛如一颗种子在他的体内生了根发了芽，他的身体缠绵不断地处于疼痛当中，哪儿哪儿都断了，却死不了。

很快又很慢，快的少年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疼断气，慢得他仿佛永远永远置于疼痛之中。

少年终于尝遍了架上的“珍馐”，烂泥般地趴在地上。他不再向那束光源挪动，被摔在哪儿就瘫在哪儿。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少年知道自己面对的正是那个庞大的架子，他记得那上面每件东西的模样，哪几处有凸起，有多少根倒刺，甚至开始细细回想每一件与他身体接触时的滋味。

晕了醒，醒了晕。“慢吞吞”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新的伙伴，一个又瘦又高的魔兵，这魔兵话不说扛起少年急唠唠地往外走。

向下，走了九层阶梯，“急唠唠”带少年来到了另一间空旷的内室。很亮，但见不着自然光了，也闻不到桃花的香气。

“急唠唠”果然急唠唠，刚进了内室他连个空儿都不插，直接扯掉少年的衣衫，他们可真“善良”，给少年留了一件亵裤。“急唠唠”嘴巴一直紧闭着，少年却听到了一句话，如同寒冰切骨。

“欢迎来到归峡炼狱，真正的游戏还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