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延维苑的路上，多是杉树或桧柏这样高大的常绿针叶树。

晚凉，虫鸣，秋月。

美丽的水边林荫道。

水面是泱泱清辉的神女，陆地是陪衬她的月亮。

廊下的纱灯，落在水际线上，自然而协调。

站在延维苑的顶楼，可以俯瞰到整个太傅府。

天空是太傅府的背景，太傅府是天空的倒影。

等冬天的时候，镜子般的湖面结上一层冰，天空就失去了她的倒影。

车金玉出生在春和元年，如今已是春和十五年。

她出生的那天是平平无奇的。

相较而言，她的大姐姐身上，看起来更有些传奇色彩。

大姐姐车金瑬，是冬巳元年的冬诞节降生的。

那日，先皇登临天下，独特又热闹。

彼时，淑太妃还是钦天监的女官，特传圣意，赐下北花戒。

其上以金丝嵌有文理二字。

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

那一天，大光明圣宫围合的禁闭空间，迎来了属于它的变化和节奏感。

绿地带来休息和安静的氛围。

在能栽植处尽情栽植，在能生长处尽意生长。

除了桂城，大周的其它城市，也具有非常明显的色彩特征，茶褐色、灰色、泥土色，秋金色以及蓝白色等等。

“舟梦，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桂城啊？”车金玉随意走着，晃晃身边人的手，悠闲道。

“我么？我也记不得了，当时比较小吧，去了蛮多地方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啊。”

车金玉眨着眼，快意道，“有点羡慕，我还没出过桂城呢。”

“出去做什么？在府里待着安全点，你看外面现在多乱啊。城门口天天拦人，出去容易，进不来的时候就知道难了。”

闻言，车金玉笑笑，小声补了一句，“我可是自己人生的主角诶。”

舟梦望望路，眉头微皱，提醒道，“快到老太爷的院子了，你说话还是注意些。你绕这么一大圈过来，别等着挨说。”

车金玉只道，“好。不过来的路上也没见着父亲，难不成他还在里面挨训，这也太久了吧。”

两个人自下午听了三妹妹车金环的话，便就和亲这个庞大的话题展开了一番想象。最终，车金玉还是决定去父亲的济济堂探探风向。

结果，走了半天，欧阳管家却说父亲被老太爷叫去了。

当曾经强有力的大家长的统治淡薄了，内部的秩序就会出现激烈的碰撞。

父亲一心扑在日月极炉殿的重建上。比起完成家族使命，他的观念萌生了新奇的绿意，他更想完成自己。

那座日月极炉殿的高度，就是他梦想的高度。

思索过后，舟梦又陪车金玉赶来老太爷的延维苑，看看能不能帮父亲解围。人，不只是漂流于空间之内，为了获得自己的存在，积极地投身于世界。

在漫长的历史中，建造起来的居住方式，是浑然天生的城市文脉。

这也许是理性问题，也许是感性问题。

思想上开出了一朵极具美感的花，那是跨越山河的是与非。

一百年后，或许更多年后，大周的城市里，会耸立起日月极炉殿。它是庄严的，又是生动的。所有旧藏的珍贵文献，是为市民开放的大型综合性古代艺术馆。

是宏阔的帝国，也是盛大的城市，更是世界的桥。

被打动的心，向着一个方向流动。

是静止的建筑，也是神圣、古典的历史。

离延维苑还有好一段距离，车金玉走累了。

舟梦眼尖望见了个人，凑近了笑道，“你瞧，在那的是谁。”

车金玉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去，待认清来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苦笑道，“柳嬷嬷诶，也太巧了。你看我今天没有不合礼仪的地方吧？”

舟梦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往柳嬷嬷的方向迎去。

柳嬷嬷却面色凝重，才看见她们来了。

车金玉关切道，“嬷嬷这是怎么了，何事让您如此烦忧？”

柳嬷嬷凝眉愁叹道，“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是老太太。”

车金玉和舟梦对视一眼，皆是担心的样子。

只听得柳嬷嬷又道，“老太太晨起有些不适，就去请小医仙。谁料镜灵胡同那边有人闹事，半个万方医堂都去了，小医仙也随着去看情况。”

车金玉急道，“宫里的太医怎么说？”

柳嬷嬷叹道，“后来就去宫里求请太医院，好不容易呢，来了两位太医都说不敢看。”

舟梦一愣，忙问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说法？不过是说小医仙乃当世圣手，他们做不了准，便是略把了下脉，虚虚看了几眼就回太医院了。”

车金玉气道，“真是厉害啊。那祖母现下怎么样？”

柳嬷嬷面色平静，侧首抑声道，“你们不要担心，情况还好。镜灵胡同那边没什么大事，小医仙回去医堂后听说有人来找，赶忙就来府里了。老太太服了药，已然睡下了。”

“好，辛苦柳嬷嬷照顾祖母了，我们晚些时候……不，我们明天再去看看祖母。”

柳嬷嬷只笑道，“你们也不要过于担心，我和老太爷也说过了，老太太需要静养。你们的心意，老太太都知道的。”

车金玉垂首，担忧道，“那就都劳烦嬷嬷了。”

柳嬷嬷点头，回身走了，身影落在寂静的湖面上。

舟梦握住车金玉的手，叹道，“你别想太多，一会见了老太爷也不要提及此事。”

风在空间内部流动，内部与外部相互融合。

琴音顺着风声流淌，溢出来。

老太爷最喜欢的一张琴，是来自玉山国长公主库舍女·柳儿亲手所斫的万籁吟月。音如其名，流传悠远。

随着玉山国的衰落，这张琴辗转几手，最终被老太太顾薛夷所获，送予这位当朝的太傅大人。

被遗忘的雅琴，恢复了漆色、断纹与金徽的原貌。

车金玉停在那里，和舟梦一起聆听。

燕飞低拂琴弦响，惊破一客幽梦长。

“我们回吧，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车金玉怅然谓叹。

舟梦亦道，“天地小，尘事不相关。”

居高风自远，非是藉秋风。

车金玉和舟梦一路折回济济堂。

欧阳管家便说，“大爷稍早些时候回来了一小会儿，不过片刻就出去了。没说去哪，但瞧着方向是往月姨娘的蕉月阁去了。”

两人先出了院门，在院外接着的月季花圃歇脚，暮晚向晴，凉意幽幽。

舟梦问她道，“你还往哪去么，还是回咱们小院？”

车金玉靠在竹椅上，望着分明的天色，出了神。

舟梦怼怼她胳膊，笑道，“噢，我看出来了，你这是还不打算回去呢。”

车金玉回神，疑道，“你说啊，父亲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往蕉月阁去了，从祖父那里回来就去，是有什么事呢？”

舟梦小声道，“那八成是算账去了。”

车金玉愣愣瞅她一眼，来了兴致，便道，“你仔细说说。”

“算账啊”，舟梦灿然一笑，又道，“月姨娘管着府里的账本，自然啊，就是算账了呗。”

车金玉敲了下对方的头，丢了个眼神过来，只道，“不许跟我打趣。我问的可是正事诶？”

舟梦仰着头，笑道，“诶？算账不是正事么？”

“行，那我现下去我娘那里，你先回去吧。”

闻言，舟梦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得先跟我回去，吃过了饭，再去哪里都好说。”

车金玉起身，边跑边道，“你老是担心我，但我真没事，我去我娘那里吃些就好了。”

舟梦在后面叹口气，小步快跑随着她，扬声道，“你倒是跑的快。大夫人清修，根本不吃晚饭。你老是说得好听，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任性啊你这个人。”

一直跑过紫蒲小筑，见三妹妹车金环在外间散步消食，两人同她远远挥手，又大声叫她的名字，打着招呼。

只是隔着树，隔远了路，声音被吹散在风里，车金环什么也没听见，见她们招手，还以为是叫她一起。

她放下手中的紫菊，跟着跑了出去，像阵风。

蓁蓁端了杯暖茶从堂屋里走出来，看见自家小姐莫明其妙地奔了出去，慌忙追在后面。

舟梦回头望见了车金环和蓁蓁，愣了一下，却没停下脚步。只是向前叫道，“你别跑了，快停下，大家都追着你呢。”

车金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味地向前跑着，也不回头。听见舟梦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便跑得更快了。

凉气从脚边往上跑，汗也湿了一层。

车金玉猛然停下，抚着廊桥缓缓坐下，捂住了肚子。

舟梦望见前方的情形，吓了一跳，眉头紧锁，加快了步子。

桥的正面悬有很多藤本类花卉，将整座桥模糊着一片彩虹色。在湖上落下大片阴影，像座无言的雕塑。

车金环停住了步子，蓁蓁好不容易追上自家小姐。

两人见状又快跑过去，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车金玉脸色煞白，嘴唇紧咬，说不出一句话来，靠在廊桥上，缩成一团。

舟梦将自己的外袍披在车金玉的身上，又对三小姐车金环道，“她恐是胃病犯了，此刻正痛得厉害。”

蓁蓁忙道，“别急，正好小医仙正在蕉月阁呢，我马上去请她过来。”

沿岸延伸的树林倒映在静静的湖面上。

车金环回首看向蓁蓁，只道，“你快去，从小路走，我和舟梦先扶姐姐回咱们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