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与云夫人成婚不过五日,整个赵府都大变样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府里的奴仆,原先和幽魂一样,现在像个人了。
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看见仆人在扫地,那地扫了一遍又一遍,都快扫秃噜皮了还拿个扫帚在那扫。
好在赵叁的院子他自己还能做的了主,和往常一样,镜吾和国师的院子他勉强也算能做主吧,只是云夫人还是会派人进去打扫。
赵叁在后院完全插不了手,就安了两个人在赵天床下注意动静,除了给赵天换药的时候在府里,其余时候都在外头,日起出门,日落了还没回来。
这日赵叁正在查阅酒楼的账本,楼下一阵喧闹,好一会儿还没停息。
他正准备下去瞧瞧,没想到掌柜苦哈哈地上楼来请他下去一趟。
赵叁心存疑虑,合上账本正准备下去,一男子噔噔噔地跑上来,一把推开掌柜,径直入内,不断地打量房内布局。
赵叁也在打量他,来人体格健壮,身着一袭青色短打,脚上穿的还是一双破了洞的草鞋,一只脚趾从里面钻出来,瞧着就像码头抗包的苦力。但整个人面孔晒得黝黑,连露出的脚趾都黑得出奇,双眼倒是炯炯有神,见到屋里的一切都是兴冲冲的,就像进了米缸的老鼠。
赵叁看了一眼又一眼,怎么会有这么黑的人?
“公子是?”赵叁挥了挥手让掌柜退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放在自己对侧。
“啧啧,天枢这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男子啧啧称奇,见到桌上的茶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端起来浅尝一口。
“嗯,好喝好喝。”他一饮而尽,将杯子推到了赵叁面前,“再给我倒一杯。”
赵叁看着他不说话,也没动作。
男子撇撇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可真小气。”
他刚想端起,不妨赵叁一掌拍来,茶杯咔嚓一声响,被他拍成了八瓣。
“你是国师的人?”赵叁挑眉。
“我的茶!”男子哀嚎一声,听见他的话,对他挤眉弄眼,“你给我倒杯茶我就告诉你。”
赵叁冷呵一声,起身拿起账本,一脚将桌子踢向男子,见男子一掌将桌子劈开,又挥拳而出,拳头带风,呼呼作响,直击男子面门,男子转身躲过,脚掌轻轻一点便蹿到了房梁上。
房内动静颇大,惊得楼下大堂正在用饭的客人纷纷停住动作,上下打量,掌柜面色不变,好声好气地给每桌都送了一壶酒赔罪。
屋内,赵叁抬头看着房梁,“是男人不如打一架。”
“哈。”男子一屁股坐下,晃悠着双腿,得意地笑道:“我才不跟你打,我赶了好久的路,累死了,你打不过我的。”
赵叁:……
“打都没打。”他道。
赵叁很少会对没摸清底细的人贸然出手,可随着刚刚那一拳挥出,他心底积结的郁气竟冲淡了不少,也顾不得什么,只想痛快地打一架。
男子掉了个头,脚尖钩住房梁,头朝下与赵叁面对面,咧着一张嘴笑,一口白牙在黑脸的衬托下更加白了。
“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好吃的呗,我听说外头的东西可好吃了。”
外头?赵叁来不及细想,只因离得近了,他发现男子脸上好似有粉往下掉,便伸手划了一道,一看,他的指腹也变黑了。
赵叁:……
他就说这世上哪有这么黑的人。
“你——”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男子哭丧着脸哇哇乱叫,又蹿回了房梁上。
“你看到我的脸了!”男子整个人横着趴在房梁上,探出半张脸瞧他。
赵叁深吸了口气,语气中还是忍不住带着点鄙夷,“你一个大男人,被别人看到脸有什么要紧。”
“你看到我的脸不会笑我吗?”男子探出了整张脸,哀戚戚地问。
“……我不笑,但你是来做什么的?”赵叁道。
男子眼睛一亮,从房梁上翻身下来,稳稳地落在赵叁面前,“我来给天枢送药啊,主子说了,只要我来送药我就能待在他身边!”
不待赵叁张嘴,他又连忙道:“你给我打盆水吧,我想洗脸,我一路上都没洗脸,脸都臭了,再给我弄点吃的好不好,要最好吃的那种!”
赵叁听完前半句,立刻后退两步。
这男子怕是国师从隐族叫出来的吧,他虽然不知道隐族族地在哪,但肯定不在岩城,这得有四五日没洗漱了吧,还是离远些好。
“你嫌弃我?”男子凑近。
赵叁又退了两步,直接退到了门外,“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吩咐下去。”
片刻后,赵叁带着一张新桌子回来了,小二们动作极快的将破碎的木桌收拾干净,又摆上了饭菜,只是时不时都要打量一下正埋头洗脸的男子,可惜直到他们合上门出去,都没瞧见男子的真容。
赵叁坐在桌边,耐心地等着,只是男子一转过来,他立刻偏头闭眼,不敢再看。
天晓得,怎么世上会有人的脸紫得跟茄子似的,简直就像茄子成精了。
“你为什么不看我?”男子弯腰。
赵叁沉住气,缓缓睁开眼,入目就是一张紫色的脸,他深吸口气,视线往下扫,看见那一双紫手,他再也忍不住了,仰面大笑起来。
男子轻哼一声,满脸幽怨。
赵叁一看,越发忍不住了,直笑得腹部抽痛才堪堪止住。
“你,你叫什么?”赵叁别开脸,咬着唇闷笑。
男子又将脸凑到他跟前,语气不善道:“我以为你会问我的脸是怎么回事呢,哼,我叫摇光。”
赵叁连忙将脸又换了个方向,“摇光?你是七星侍卫?”
他坐在赵叁身旁,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又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你都知道,你和天枢是相好的?”
赵叁的笑总算止住了,他冷然道:“别乱说话,赵,天枢七日前已经成亲了。”
“成亲?”摇光音调拔高,似是不敢置信,“他和女子成亲?”
赵叁点了点头,见他神色瞬间阴沉下来,莫名道:“他不能成亲?”
摇光低着头,只管往嘴里扒饭,一张紫脸又紫了两分,待嘴里的东西全吞下去了,他歉然道:“这是族内的秘密,我不能说。”
二人一阵无言,赵叁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倒是把那张紫脸给看顺眼了,只是心里仍在想着赵天。
瞧这话里的意思,赵天难道不能和女子成亲?他又忆起赵天消失的内力,其中会有关系吗?但赵天自己必定知道其中利害,可他还是选了云夫人。
想到这一茬,赵叁觉得自己就是在瞎操心。
摇光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末了打了个饱嗝,挪着步子到了窗边的软榻上躺下,见赵叁还是那副沉思的模样,啧了一声。
赵叁耳朵微动,“国师出去寻药了,你现下要去看看赵天吗?”
“赵天?”摇光好奇地道。
“就是天枢,十五年前来岩城定居取的名字。”
“那你呢。”
“赵叁。”
摇光皱了皱眉,“这名字太随意了,你原来叫什么?”
“我。”赵叁哽住了。
他原来叫什么?他叫龙拾叁,那也是个随意的名字,原来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他避而不谈,起身道:“走吧,带你去瞧瞧赵天。”
“等等!”摇光慢悠悠地站起,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
赵叁背对着他,只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回头一瞧,立时嫌恶地撇嘴。
只见摇光解了裤腰带后,将手伸进裤子里左摸右摸,从里头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皱巴巴的锦囊,还小心地将其拍平整。
“喏,给你吧。”摇光伸手递给他。
赵叁没接过,有些嫌弃地皱眉,“这什么?”似想到什么,他又问道:“你一路上既没洗脸,那必定也没沐浴过吧。”
“你!”摇光龇牙,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我是怕这东西掉了,才绑在裤子里的,这不是包着的吗,又不脏,你一个大男人活得这么精细做什么!”
赵叁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活得不精细,脸才能变成这样。”
“嘿!”
摇光怪叫一声,快步上前,伸手快要搂上赵叁脖子时,赵叁身子一闪,人已经在了门外。
门外恰好有一送菜的小二路过,顺着开门的声响望去,立即低头,满脸扭曲好似在忍耐什么。
半晌后从唇缝中泻出几声闷哼,肩膀还一颤一颤的,手中的木制托盘都快拿不住了。
“你先下去吧。”赵叁挥挥手,转身看着屋内僵住身子的人,笑道:“要不给你找个毡帽?”
“我,我一世英名,毁于你手。”摇光哭丧着脸,又很快振作起来,“还不快给小爷拿来。”
赵叁好脾气地笑笑,进屋打开柜子翻找,摇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
“再过个一月,我的英姿就会回来了,这一个月你得好好看顾着我。”摇光冲他眨眨眼。
赵叁将毡帽戴在他头上,纱巾覆下,总算看不到那一张紫脸了。
“关我何事?”赵叁斜睨他一眼,“跟上,我带你回府。”
“怎么不关你事,若不是你开门,别人怎么会笑我!”摇光义正言辞,“你得管着我吃,管着我住,还得小心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赵叁漫不经心地听着,临出门前又打量了一眼摇光,视线落于他露在外头的那一双手,便从柜子里又翻出一件披风,将他整个人都裹住。
“叫声爹,就管你。”赵叁隔着毡帽,轻佻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
摇光掀开面前的纱巾,一张紫脸竟有几分涨红,“你,你竟有如此癖好!”
赵叁大笑离去,摇光立即跟上,一路上很是叽歪,还偏要赵叁应和,且看什么都稀奇,好似从来没见过,扯着赵叁买了些果脯、米糕、糖葫芦之类的玩意儿,还全都塞进肚里了,手里一点没剩。
倒是让赵叁好奇他年岁几何,才会喜欢这些孩子吃食。
不过路上摇光倒是说清楚了锦囊里装的是什么,乃是国师送信让他从隐族药田偷出来的一味药材,也是为了解赵天的尸毒。
虽然摇光一直嘴硬说是自己捡的草药,但赵叁从他闪烁的表情中已然明白这是怎么来的。
还说了他这一张紫脸,竟是自己调配了变白的药水沐浴,没想到整个人都泡成了紫色,他怕被人笑话便偷偷到灶下抹了灰涂在脸上,虽然脏了些黑了些,但比一张茄子脸可好太多了。
最后还扬言自己是隐族第一美男子,让赵叁一月后等着瞧。
赵叁只呵呵笑两声,不接他的话。
二人说说笑笑进了赵府,一路到了赵天的院子,院子里闹哄哄的,似乎在搭建什么。
赵叁也不凑上去瞧热闹,带着人径直往屋里去,却被两个小丫头拦住了。
这两个丫头就是当日陪着云夫人上门的丫头,一个名沁华,一个名成双,赵叁与二人打了几次交道,已经看出来这就是两个傻丫头,一心想着让云夫人在赵府站稳脚跟,他本就打算离开赵府,也就懒得和这两个丫头计较。
眼下,沁华与成双挡在二人面前,视线却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身后的摇光身上。
沁华福身,“赵管事,您要带外人进屋,怎么也得通传一声吧,要是撞见了不该瞧的东西,可是要瞎眼睛的。”
赵叁眼底闪过一抹杀意,很快平静下来,淡然道:“这是来找老爷的。”
成双始终皱着眉,待瞧见摇光因不耐烦晃悠身子时露出的那一双脚,瞪大了眼。
沁华也瞧见了,越发坚定要将人拦住的想法,谁知道这是要进去做什么,便道:“不知这位公子姓什么,沁华进屋通传一声。”
摇光闻言,指了指自己,惊诧地问道:“我啊?”
赵叁有些想笑,轻咳了一声,忍住了。
不待沁华再说些什么,摇光动作迅疾,直接到了窗前,身子一纵蹿起丈余高后,竟当胸一脚直接将扣死的木窗给踹开了,碎屑向屋内四溅,将屋里的赵天与云夫人吓了一大跳。
而他嘴里还大声地叫嚷着:“天枢!臭小子!你死了没,要是没死我来送你一程!”
他犹如浮光掠影一般,眨眼消失不见,直到木窗破裂,屋外三人才堪堪回神。
沁华与成双慌张地向屋内跑去,赵叁则站在原地看着破了个大洞的木窗沉思,方才他竟然没拉住摇光,看来他还真打不过他。
云夫人死死挡在赵天面前,皱眉看着来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两个小丫头也赶到,挡在云夫人身前,瞧着很是忠心。
“我?”摇光大步入内,看见暖炉上烘着的一碗红豆圆子羹,眼睛一亮,竟旁若无人般自个儿端起吃了。
赵天拍了拍云夫人,“云娘,这是我的故人,你先下去吧。”
云夫人深深地看了眼赵天,见他执意如此,只得遵从。
三人离去后,摇光也将那一碗红豆圆子羹吃完,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终于将视线投给床上的赵天。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使命?主子竟还想救你,我看还不如送你一程好。”摇光摘下毡帽扔在桌上,表情逐渐阴沉。
赵叁站在窗前,撑起内力挡着寒意,听见这话有些诧异,怎么听着二人貌似不合的样子。
赵天撑起身子,自然注意到屋内上升的暖意,忍不住先看了眼赵叁,见他并不与自己对视,黯然别开眼,这才看向摇光,万万没想到入眼的是这样一张脸。
“你的脸……”他迟疑道。
“干什么!我只是一时不察,一月后就好了,我的脸尚能恢复,你的武功呢,我真不明白,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自己的使命,你是不是在外头呆太久,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摇光气呼呼地道。
赵天苦笑了一瞬,事已至此,他说再多也不能挽回什么。
一旁的赵叁很是迷茫,什么使命?隐族的使命?是历任七星侍卫都要守护的使命?这和成亲又有什么关系?这会不会就是陛下一直在探究的秘密?
摇光平复了自己愤愤不平的心绪,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轻飘飘地朝赵天的胸膛扔去,却没想到他整个人被锦囊击倒,嘴里迸出了一口血。
“赵天!”赵叁目眦欲裂,疾步上前查看。
摇光也吓了一跳,他只知道天枢没了武功,却不知道他中的毒这么厉害,他明明没用什么力气啊,只好讪讪地也凑到床边。
万幸的是赵叁一直侧着身,锦囊并没击中金针所在之处。
赵叁紧绷着一张脸,透着强行压下去的怒气,小心地掀开赵天身上盖着的亵衣,手臂上的切口已经结痂,只是还得敷药。
“你,你,你怎么。”摇光看着他缺失的臂膀,舌头好似被猫咬了,说不明白话。
赵天闭着眼睛喘息,提不起力气回话,如今他断了一臂,便是给自己把脉也做不到。
摇光小心地偷觑赵叁难看的脸色,讪然道:“我会医术的,虽然没有天枢精通,但比寻常医馆还是强多了,我给他看看?”
赵叁沉默地点点头,将赵天的手臂平放在床沿,摇光搭上脉,平淡的面色一点点扭曲。
“我摸不到脉象,只有死人才有这样的脉。”摇光小心翼翼地道。
赵叁又是一惊,抬头愣愣地看着赵天,发现对方的脸色确实比前几日难看的多,只是他这几日很少来这边,竟也没有发觉。
“没事,镜吾就快回来了。”赵天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费力地弯起嘴角,唇间斑驳的血迹看得赵叁心里一阵阵发冷。
摇光就这样留了下来,住在赵叁的院子里。
赵叁这几日不再出门,每日都会抽些时间去赵天床边坐坐,但大都是趁云夫人不在的时候。
摇光则因着那一身异于常人的肌肤,纵使想出门也只得先憋住,每日里就紧跟着赵叁,只是那顶毡帽就跟长在他头上一样,唯有和赵叁单独待着才会拿下来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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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就到了五日后。
沈镜吾与宗朔疾驰入城,到得赵府门前,他先是被大开的府门和内里四处打扫的仆役吓了一跳,来不及想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府里发生了什么,翻身下马,快步往府内走。
刚走到赵天的院子门口,一个带着毡帽的男人从里头跳出来,兴冲冲地冲到沈镜吾面前,道:“主子,这就是你的私生子吗!”
沈镜吾:???
他怎么就和宗朔差了一个辈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