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坐一站，对视良久。

宗朔先动了，他已两天一夜没闭眼，眼睛酸得紧。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沈镜吾突然起身，直直地冲他走过来，整个人就像炭盆里跳出来的一颗火星，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燎出一个泡。

宗朔挑眉，避也不避，站在原地。

不想沈镜吾并未在他面前停下，甚至擦肩而过时还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又冷冷地哼了一声。一瞧便知是心里有火。

宗朔回头看着他踏进院门，不由得笑了笑，觉得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可爱。

沈镜吾大步到了门外，听着里头隐隐的说话声，深呼了口气，掩去面上的怒意，这才走进屋内。

赵天靠坐在床头，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亵衣，气色比之前几日真是好了不少，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总算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大病一遭，精神不济，满脸都是疲意。

云夫人坐在床沿，一只手紧握着赵天的手，面上还挂着一串泪珠，赵天小声安慰着她，几次抬手替她拭泪。

赵叁站在靠窗的博古架前，看着二人亲昵，眼神明暗交替，终归于寂静。摇光站得最远，好似对赵天的病情根本不在意，甚至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沈镜吾将屋内几人的反应收入眼底，慢慢地走到床边，“天叔，你怎么样了？”

云夫人好似觉得自己落泪的样子被小辈看去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退开，又背转身去掏出帕子擦脸。

沈镜吾顺势坐在云夫人空出的位置，赵叁这时才走上前，站在沈镜吾身后，认真地打量着赵天的脸色。

“我没事，一切都好。”赵天强打着精神说道，见二人表情不信，作状要掀开腰间盖着的锦被，“要不我现在打套拳给你们看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子此刻就如一棵老树，看着强劲，里头早已被虫子蛀空了，无论吃多少补药都补不回来。

但能从尸毒下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何况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路。

沈镜吾和赵叁与他相处十几年，如何分辨不出他这是真话还是安慰人的话，一时间心里酸涩难言，见他要下床，连忙一个倾身摁住他的手臂，一个上前摁住他的肩膀。

“别动。”赵叁语气沉沉，在他肩头拍了拍，“我信。”

赵天覆上他的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蠕动两下，却说不出话。

赵天觉得此刻的自己不大对劲，明明叁儿什么都没说，只那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他心中巨震，眼珠也渐渐变得赤红，咬紧牙关也没落泪当场。

“别走。”赵天吐出两个字，视线死死地盯着赵叁。

他的心中早有预感，也许不知哪一天醒来，赵叁就会不告而别。这个念头在他成婚后尤为翻腾，就如附骨之疽。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自私，强行让叁儿留下，可如今二人面对面，这两个字却脱口而出，容不得他左想右想。他真的想叁儿留下，留在他身边。

赵叁看着他悲恸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故作轻松地道：“说什么胡话呢。”

“就是，你说什么胡话呢。”摇光走近，插了一嘴，语气极为不屑，“你现在有妻有子，顾好你自己吧，他走不走关你什么事儿。”

说着，就扯着赵叁的臂膀想将他拉开，“你都看过他了，该陪我去街上了吧。”

赵叁定住身子，冲赵天略一颔首，“你好好养着，我去药局给你买一只山参。”随即顺着摇光扯人的力道跟着他离去，走出两步又忽地停住，回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不走。”

摇光将他拉出院子，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不是说你要去江南吗，怎么又不走了，你还真想留在这儿帮他带孩子啊？”

赵叁朝他轻轻一瞥，隔着纱巾并未看到摇光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似是不爽，不由地挑眉，“我怎么瞧着你和他这么不对付呢，不是说七星侍卫亲如兄弟吗？”

摇光啧了一声，不欲解释，二人沉默地走了几步后，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不明白，他会害死很多人的。”

害死人？就因为他成亲了？这未免有些荒谬。

赵叁摇摇头，并未放在心上。

“赵天现在没有武功，我想等陛下动手，护住他一条命再走。”他道。

屋内，赵天始终用灼热的眼神看着赵叁的背影，好似要将他吞噬成灰。直到看不见了，他才闭了闭眼，将外泄的情绪尽数收回，如往常一样压在心底，再抬头时面上已经丝毫不显。

云夫人借由帕子的遮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

看来得尽快将赵天病愈的消息传出去，该动手了。

“天哥，我去满楼香给你备一桌松软可口的饭菜吧，你如今病愈，胃口应该也好些。”云夫人道。

“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不必这么辛苦，府里有的是厨子。”赵天看着云夫人，眼里闪着温和的笑意。

云夫人殷切地上前两步，“那怎么行呢，你的饮食我总是要分外留心的，你好的也能快些。”

赵天无奈地点点头，“好，那你多带些人，套一辆马车去，千万别累着。”

云夫人这才露出一抹笑，调侃了一句，“我都晓得的，天哥，你如今可是越来越啰嗦了，等孩子出生了你岂不是要像个老婆子了。”

赵天也跟着一块儿笑。

沈镜吾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原来天叔和云夫人私底下是这样相处的，听得他着实牙酸。

“我再带两壶酒回来吧，今儿是个好日子，合该吃盏酒。”云夫人对二人笑道。

纵使沈镜吾对云夫人有些防备，但满楼香的酒他实在抵抗不了，连忙谄媚地对云夫人道：“云姨，我想吃杏花酒，多给我带两盏呗。”

“好，只是你那点酒量，可别贪嘴喝醉了。”云夫人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头。

沈镜吾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别开头。

“你可别听他的，带这带那的，注意你的身子。”赵天看着云夫人。

“我晓得的，天哥我先出门了。”似是不耐烦赵天的唠叨，云夫人摆摆手，快步离去。

“真是。”赵天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镜吾踮着脚尖走到外间，探出头查看，院子里此时空无一人，连常守在门口的两个丫头也不见人影，估摸着是被云夫人一起带走了。

他将屋门一关，大步回到床边。

“要和我说什么？”赵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鬼鬼祟祟的动作。

沈镜吾斟酌着言语，半天没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天等得不耐烦了，“你婆婆妈妈的到底要说什么？”

“天叔，云夫人可能是老皇帝派来的。”

沈镜吾出言极快，不假思索，话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太过直接，怕伤了赵天的心，连忙将事情一一道来，包括自己误食的那颗佛心果。

赵天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哪怕心里混乱不堪，面上还是平静一片，只是眼神逐渐变暗，好似一汪深潭。

直到沈镜吾将近期发生的一口气说完，赵天微蹙眉头，紧紧地盯着他，眼神复杂而微妙，表情也变了，似乎大受打击。

“天叔……”沈镜吾讪讪地叫了一口，有些不安，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

赵天心中苦涩不已，周身都被一股浓烈的悲意笼罩，却不是因为云夫人，而是因为镜吾。

这孩子从出生起，便是他一手带大的，吃喝拉撒都经他的手，他自问待他如亲子，可他竟然不信任自己。这让他觉得悲哀。

“镜吾，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和我说的，你是我带大的，我难道会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吗？”赵天无心责备他，可话语中免不了带了一丝失望。

神色更是黯然，每吐出一个字，眼神便红一分，一句话说完，眼珠已是赤红，加之大病后鬓边生起的几缕白发，老泪纵横的样子看得人心酸不已。

沈镜吾因他后半句话大惊，心中翻腾起滔天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此时，沈镜吾才发觉自己并不信任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沈镜吾张了张嘴，想解释一句。

可他能解释什么呢，他确实不信他们，他不信在自己和云夫人之间，天叔会选自己，他不信在自己和老皇帝之间，叁叔会选他，他不信在自己和宗朔的师弟之间，宗朔会选他。

他不信啊！

人都有亲疏远近之分，正如他在云夫人和王庭安之间，他免不了会更相信王庭安。

况且他一直记得自己是被老皇帝抱走的，这些年老皇帝又如秃鹫般一直盯着他，所以他才会轻易地信了王庭安那句话，甚至因为老皇帝终于要动手松了口气。

他的生死一直被人攥在手里，他怎么能信？

“我。”沈镜吾哑口无言，垂头避开赵天的目光。

赵天叹息了一声，沈镜吾听在耳里，心里又苦又闷，很不好受。

屋内寂静无声，气氛越发沉闷，好像有一双手分别紧紧攒住二人的心。

赵天渐渐恢复平静，和方才一样，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只是唇角挂了一抹勉强的笑，眼底弥漫着难以排解的落寞之感，他到底不忍心看自己养大的孩子这么苦闷，嘴一张便岔开了话头。

“若是云娘果真是那位派来的，应该是为了七星侍卫守护的秘密，只不过这个秘密唯有七星长老才知道，我如今武功尽失，已经不能接替七星长老的位子，那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往日盖在他眼前的迷雾此刻突然散开了，让他一眼便看清了云夫人的来意。

沈镜吾惊愕地抬眸望着他，“天叔，你的武功是因为……”

赵天只是点点头，不欲与他多说此事，“我想，若云娘真是那位派来的，与我成婚也是为了日后带着她前往族地，只是她的身孕……”

他眉头微蹙，又忽地舒展了，道：“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与云娘已经成婚，她便是我的妻子。”

沈镜吾轻轻“嗯”了一声，低垂着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赵天刚刚除清毒素不久，身子正是发虚的时候，眼下心情又经过大起大落，平静后一股深深的倦意顿时弥漫全身。

他摆摆手，以一贯温和的语气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天叔也累了，你也出去吧。”

沈镜吾并没被他的语气安慰到，点点头，埋头往外走，很是丧气的样子，让赵天又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