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叩上宫门,“咚咚”几声。
顶天立地的大红门扉启开一线,露出沐九如的脸来。
俏郎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衣着整洁鲜亮,笑眼盈盈地道:“南星?你可算来了!”
南星一如入宫前那般,抬头仰望着主子,得意洋洋地道:“少爷,南星如今成了御马监掌印太监,可以好生照拂少爷,保少爷在清凉宫吃饱穿暖,少爷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南星。”
沐九如微微俯视着他,秋水剪瞳里映着南星稚嫩的容颜,他轻点面前小宦官的鼻尖,笑道:“南星好生厉害,只是四年过去,为何个子一点没长?”
南星抿唇一笑,孺慕地看向少爷:“这样不好吗?南星可以一直做少爷的小厮。”
沐九如粲然一笑,侧身让开,说道:“当然很好,少爷的南星总是这般可爱,让人疼惜,小南星,进来坐会儿?”
“好。”
南星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兴高采烈地步入清凉宫。
宫门之内水木清华,葱蔚洇润。
沐九如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消散在皑皑白雾之中。
南星伸手一握,正拉住沐九如的衣袖,张嘴说道:“少爷……宫轿已到了沐宅门口,我们……我们逃了吧?”
小屋还是太平七年的模样,又与平日不同。
处处张灯结彩,喜烛绯帐,透着非凡的热闹与极致的凄凉。
沐九如施朱傅粉,眼尾飞红,容色如九天仙人,倾国倾城;茂密的乌发绾于脑后,珠钗满缀,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华贵繁复。
沐九如垂了垂眸,摇头道:“我若一走了之,愧对沐家对我二十几年的生恩养恩。”
南星不停地落着泪,紧紧拽着沐九如的袖子,呜咽道:“少爷,你分明不想受这屈辱做人侍君,沐宅里谁替你想过,你也不要替他们着想了,谁管他们的死活。”
沐九如眸色黯淡,眼眶红了一圈:“南星……”
南星抿着唇,忍不住哭道:“少爷,南星舍不得你,南星跟不了你进宫,没了少爷南星便是孤苦伶仃一人,再也没了依靠,少爷,我们逃了吧,天涯海角哪里南星都跟着你……”
沐九如眼神晃动,缓缓合目,又睁开,反手握住南星的手掌,坚定地道:“走,我们这就离了沐宅,天地为家。”
南星睁大双目,破涕为笑,几乎要手舞足蹈:“走吧!少爷!我这有钱!”
他拽着华裳云鬓的沐九如,跨出熟悉又陌生的小屋,回首将沐九如拉出。
沐九如笑颜如花,眸色淬亮,云锦翘头履跨出门槛。
一瞬散如萤火,飘如飞絮。
阳春三月,满天杨絮,杏花如雨。
二十三岁的沐九如因为常年足不出户、避世而居显得面容与气质尤为稚嫩活泼,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般神采飞扬。
病情大好的小郎君簪花带冠,笑声不断,沿着河堤一路向前跑着,莹白的脸庞上浮起一层运动过后带来的嫣红。
他跑到一处岸边,喘着大气向船家道:“船家可接客游湖?我那话多的师兄要追上来了,快带我去湖心!”
艄公悠悠道:“公子小心些上船,这就能走。”
沐九如眉飞色舞,撩了衣袍就准备往船上跳。
他身后的小厮南星拉住了主子的衣袖,劝道:“少爷,宋公子又追上来啦,上船的话指不定得和宋公子一起游湖了,我们还是跑吧!”
沐九如回头一看,果然那啰里啰嗦的宋维谦正提着竹篮,向此处赶来。
“那我们快跑!”沐少爷哈哈笑了几声,又一马当先地跑走了。
鲜衣怒马的小郎君顺着人潮往前奔去,小厮南星就紧紧跟在他的少爷后头。
南星望着前方比他高上许多的少爷,看着沐九如越过人山人海,走向碧水蓝天。
南星笑道:“少爷,等等我!”
他追逐着沐九如的步伐,周围的行人逐渐面容模糊,消失不见。
南星只能望见沐九如的身影,也只想看见沐九如的身影。
脚下不知磕碰到了什么,他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上。
激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打他!”
“还以为自己是贵人呢!这不做那不做的!”
他从泥潭里爬起,又被一脚踢了回去,手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膝盖也破了。
他忍不住哭道:“我不会,我没做过……”
十一二岁的宫人走上前来,拍拍他稚嫩的脸庞,道:“这可怜见的模样,咱家五岁时可就帮着家里人施肥捉虫了,有什么难的?咱家看你就还以为自己是富贵命!”
他锦衣玉食地活了六年,只是被这样打几下脸也觉得刺痛难当,啜泣着道:“这太臭太脏了,爹娘说这东西污秽不能碰的……”
宫人尖利地“呵”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道:“你如今已没了爹娘,也没了姓名身份,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己金贵。”宫人扬了扬手,唤人过来,“给他洗洗这干净身子,好叫他知道做奴婢的命贱,比什么都污秽。”
他被人架着,没过一会,一桶脏臭黏腻的东西迎头倒下。
他不再哭泣,闭着眼睛,闭嘴嘴巴,甚至希望自己再也不需要呼吸。
宫人走了过来,拿了个木棍戳他,道:“这一个月都别洗澡了,好好想清楚你如今是什么东西。”
他静静地躺在更加脏臭的泥地里,一动不动。
他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爹娘消失不见了。
他又为什么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做这些又脏又累的事情。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奴婢?
为什么只因为他曾经是个贵人,就会招来许多人的欺辱,使唤和打骂?
为什么无人来教他怎么成为一个官奴,做这些粗鄙的活计?
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罪奴,成为一个肮脏、低贱的东西?
-
太平元年。
新帝登基,颁布新政,将大量官奴被送到官方牙行出售给官宦人家,补贴国库。
官宦子弟只需出示文书,便可在官牙行里买到一个身份清白的奴婢。
八岁的他已在皇庄做了两年农奴,小小的童子骨瘦如柴,只有脸上挂了些肉,豆芽菜一般的头重脚轻。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洗不净的尘土,褴褛的衣衫下全是细细密密的伤疤。
年龄接近的官奴们被关在一道。
小小的一个囚笼里,十来个人,手挤着手,脚挤着脚。
他自小长得比别人快些,和些十来岁的男孩们关在一处。
如今正值炎炎夏日,牙行里的奴婢们久未盥洗,汗臭味与其他各种各样的怪味混杂在一起,腌满了整个空间。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不论是在皇庄,还是在此地。
旁边有人踢了他一脚,嫌恶地道:“喂,别碰我,你又脏又臭。”
他瞥了那人一眼,往栏杆边上挤了挤。
又有一人用力踹了他一下:“滚远点,别挨着老子,你身上都被粪腌入味了,别弄脏了我!”
他挺着脊背,又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
两年前刚做官奴那会儿,他因着有些少爷病,常常要被拉去欺辱,可近年来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但因为他之前做过贵人,便总是被人排挤,出言反驳也是不行的,会被这群人压着打。
他抱着膝盖,呆愣着目光继续坐着。
其实他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虽然吃饭抢不过人,但也能捡到些渣渣,还不用劳作挨打。
他在这里呆了几日,笼门开了又关,笼内日渐空旷。
有人被买去做了娈童,也有人被带走继续做农奴,运气好的便是入了官老爷的宅子里做个跑腿……
牙行的管家又来了,点了几个人出来,这次也把他点上了。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被卖去做什么活计。
但奴婢命贱,他见过许多人在皇庄的泥地里一睡不起,然后被宫人随意地拖走,就连死后也不知要在何方安息。
他想不到以后,也无所谓以后。
遇到好的主子是奴婢命好,遇到严苛的主子便是奴婢天生命贱,合该被欺压打骂。
管家带着年少的官奴们越过窃窃私语的一个个牢笼,说道:“有位少爷要买小厮。”
十多岁的少年郎几乎全员轰动了起来,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却把欣喜若狂挂在了脸上。
——他们这些官奴虽然身份记载得明明白白,但都是些俘虏、官奴之子、或是罪奴……总之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之人。
用这样的小厮,不仅掉份,还会有点危险。
贴身伺候贵人,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好活计。
若是当上了贵人的小厮,要是贵人将来成了一家之主,他们便有可能成为家中的管事。
届时手上油水足了,甚至能给自己赎身脱离奴籍!
一时人心浮动。
其中一个官奴问道:“贵人要买这么多小厮?”
管家瞥了多嘴的那人一眼:“就要一人,那少爷要求不多,只说他身子不好,要个忠心些的,勤恳的奴婢。”
这要求确实不多,连长相和能力都不挑。
官奴们摩拳擦掌,各个跃跃欲试,又戒备地看着周围的其他竞争对手;纷纷思考着等下要如何在贵人面前推销自己,才能在这几人中脱颖而出。
走在最后的他沉默不语,随着队伍一直前行,进到了雅间里。
说是雅间也不过是相对干净一些的屋子。
官奴们来来去去,在地上留下清洗不净的污渍和气味;哪怕墙上挂着两幅墨宝,博古架上放着三两件珍玩,也掩盖不住此处是个买卖物件之地的真相。
只是那贵人……
贵人坐在一张竹制的轮椅之上,头戴纱幔帷帽,看不清相貌,只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就已让人觉得尊贵不凡。
且现在是夏日,即便不穿衣服都会让人觉得身上黏腻不堪,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贵人却穿着厚实,粉衣白裤,层层叠叠,像是感觉不到热似得,神仙一般玉骨冰肌,根本不像是个凡人。
他静静地屏住呼吸,同时听见边上响起不少干巴巴的吞咽声。
那头贵人拢着掌心,将手伸进了帷帽里,轻轻咳嗽几声,便让身后的长随推动轮椅前行。
青翠座椅越过他的边侧,淡淡花香悠然而过,像是春意依然还在那人的身上留驻绽放。
——这便是贵人,通体生香,姿态优雅,即便在夏日也不会流汗,即便不良于行也不显一丝狼狈。
轮椅在他们中间停下,贵人扫了一眼站立的官奴们,道:“都抬起头来。”
贵人的声音不响,甚至有些虚弱无力,却像清泉鸣涧一般温雅动听。
他应声抬起头,遥遥望了贵人一眼,也不知贵人在纱幔后有没有看向自己。
他谨记着不可直视贵人的条例,又飞快地垂下头看向地面。
贵人匆匆扫过众人,从离他最远的那边起逐一问过,探询他们年岁几何,会做什么,有何要求等等……
他听见有的官奴吹嘘自己曾经做过小厮,也有人卖命地推销自己,保证什么都能学会。
他却是什么都不会……从前便是农活也做得没有别人好。
可贵人语调温柔,仙子一般贵不可及,让他不禁生出了想要追随的念头。
——哪怕被贵人使唤,哪怕日夜不歇地伺候,哪怕被拿去顶罪挡刀……
也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倍万倍。
这条贱命朝生暮死,如果能成为贵人的座下仙童,哪怕只有一刻,一瞬……
他也好像被涤荡去了昔日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