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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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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亮起了盏盏白灯,如盐粒糖霜,缀在一片林海苍茫中。

那是“送客”的征兆。

一枚红雾狼烟直冲天际,吞噬着洁净晴朗的夜空。

山寨中尖哨不断,一名裹虎皮、挂蛇骨的山匪挥着大旗,旗通体血红,正面印有一把大刀,背面印有一个墨黑的“客”字。

他声如龙吼:“花娘有令,视骆雨、林怀生为异乡人,即见即斩,留完整人头!”

——本无需这么大费周章。

花娘原派杀手到骆雨楼后,正要吹毒雾灭口,不料房中竟无骆雨身影!

花娘于自家屋中一转,发现窗纸上开了小孔,墙后留有女人足迹,瞬间心知肚明!

原来她已然逃了!

花娘火冒三丈,亲手燃了枚红雾狼烟,表示有人擅自出逃。

山中灯火通明,一队人马整装待发,就要去取那两人首级!

而此时的骆雨,正跋涉在北山小路中,心中恐惧有之、慌乱有之,但更多的,还是对林怀生的担忧。

若是晚去一步,林作家人头落地,她今生今世,也不想活了。

骆雨望见东山白灯四起,听见人声鼎沸、万马齐喑,知花娘此次是下了狠手,定要她性命了!

草叶繁茂,边缘如刀刃般锋利,割得手臂脚腕满是血痕,她一个没留神,猛地踏了空,跟个球儿似的滚轮山坡,扑进凉阴阴的溪水里。

初秋,溪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显现出铁般的颜色,野鸭散乱的羽毛和枯萎的连翘花瓣漂浮其中,不知哪一种花开得正艳,浓烈刺鼻的味道飘扬四周。

骆雨跑得太急,尝到了喉底浓浓的铁锈味。

可她顾不得疼痛,只能继续奔跑,山匪的号角已在北山山脚吹响,她跟山匪仅隔着几道山路,几乎并肩而行!

“怀生……”骆雨喃喃道。

都说作家想法充沛,她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林怀生惨死的模样,光是晃了眼,就觉头晕目眩,胃中如爬满蚂蝗般恶心。

她没走两步,竟是眼前一黑,就捂住了鼻子跪倒溪边,指缝间溢出血来,原来气急攻心、火上眉头,可是流了鼻血。

然而,仅在瞬息之间,山匪就已领先一截,凭她这肉体凡胎,根本不可能更早赶到林怀生身边。

骆雨天性固执,是个不见黄河不落泪的种,凡事都觉着自己只要努力拼搏、坚持不懈就有个好的成果。

可来四丰村半年之久,她早已明白很多事情自己无能为力,无论怎么去争取都没个结果——

唯一一个林怀生,那是天赐之宝,也不光光是固执才获得的。

成功都要有“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残酷,机遇的力量胜过一切辛劳。

“我就这样了吗?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了吗?”

骆雨明白这种“命定理论”,也知道自己的弱小无能,可真要她撒手不管、顺从命运,她又不愿意了。

人就是这么贱,明明知道不可能,却非要尝试去做。

蚍蜉要撼动大树,螳螂要挡下行车,记忆不能永存,纸张注定腐烂,可她就是要去做,哪怕最后的结果正如公式般计算的一模一样,哪怕最后的结果正如预料般的不合理想,她还是要去做,还是不能放弃,还是固执己见。

骆雨擦去鼻血,不断回忆着林怀生给予的手绘地图。

她算到山匪会比自己先到一步,但如果比较的对象换了人呢?

她想起手绘地图的一角有个老电话亭,电话亭是公用的,但早就闲置了,也不知能不能用上。

这是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林怀生曾说,你在山中没有手机,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通过电话亭联系,这应该还能用,但就有个弊端,每次只能打一次,打完还要等人去重新接线调整,所以我们一般还是见面联系,不用……

她来不及会回忆完林怀生的话,便撒开了双腿,朝电话亭跑去。

骆雨紧紧握住电话,对方的“喂”字未落话音,她便心急火燎道:

“我有……我有八三零连环失踪案的线索,这里是……”

林怀生不是蠢货,他见山中亮起白灯,还有红雾狼烟直冲云霄,心中一沉,知是异变突生了。

骆雨应是逃了,不然按照花娘的尿性,一般不会搞这么大阵仗。

山匪分为两批,一批搜罗村户,一批直奔自家,看来《似人非兽》之事俨然暴露,大当家应当真下了狠手,要置他俩于死地!

他的心告诉自己要去找骆雨,要竭尽全力保护她。

可他自己也相当明白,山匪于北山浩浩荡荡而下,若是现在前往北山,那就等于自寻死路!

况且,现实也不给他去寻找骆雨的机会。

山匪临近四丰村,正如黑压压的蝗虫,铺天盖地袭来。

山中之路估计都封住了,唯有那条手绘地图上的小路……

他一个明哲保身、不喜改变的人,决定赌一把。

上次还握有同花娘的情谊,这次,可是什么武器都没有了。

林怀生一路上东躲西藏,可没有人家愿意收留他,四丰村的村民在“送客”时分都换了嘴脸,不愿与“异乡人”挨上关系,就怕步了周大娘的后尘。

他穿梭在房屋交错间,差点因石阶青苔滑倒。

深巷犬吠,竟是把自己吓了个魂飞魄散,心都顶到嗓子眼了。

这是一条极有风险的路,山匪就在咫尺之间,他们火把上的光亮,穿透人家的纱窗玻璃,能直直打到林怀生脸上,让他心惊胆战。

“你到底在哪里……”林怀生扶着皴裂的墙壁,体力近乎透支。

他在小说中运筹帷幄、谋划战局,在小说中有勇有谋、临危不惧,在小说中大义灭亲、坦然赴死。

可换到现实,一个骆雨的出现,就将自己的“英雄形象”全毁了。

为了骆雨,他成为怕死的胆小鬼,成为失了理智的莽夫,成为一只到处乱撞、四处碰壁的苍蝇。

他明明没有那么优秀,为什么骆雨会喜欢上自己呢……

正当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举着火把,走入小巷,他身着手缝彩衫,头戴野鸡羽饰,脖子上挂了一串叮当乱响、象征平安喜乐的银珠子,正是一身山匪打扮!

“林怀生?”少年说。

他抽出一张画卷,展开比对,登时喜上眉梢:“真的是你,大当家要找的人!”

林怀生眼见逃不过,他抓起脚边砖块,就要与少年拼个你死我活,但少年连忙收了手中小刀,小声道:

“你别紧张,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你!这太神奇了!”

林怀生盯着他,道:“花娘呢?你们把骆雨怎么样了!”

少年兴奋地往前走,自顾自道:“你太厉害了,我从‘远征’那里听过你的消息——虽然山中都是传闻,但我觉得是真的。你是在……网络上写我们的故事吗?”

林怀生步步后退,道:“你别靠近我!”

少年滔滔不绝:“我喜欢‘远征’,我长大后也想加入山匪里的‘远征’!去接触新的事物不是很厉害吗!‘远征’的人只给我念过几段你写的故事,就不愿意再念了,说花娘会杀了我们。可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你这么做……我觉得很好!山匪能走出大山,能被大家看见,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

少年没接受过什么文化教育,称赞之言只会用上个“好”、“很好”、“厉害”、“很厉害”云云。

他长着颗葱头小鼻,鼻上全是亮晶晶的汗,面颊红扑扑的,看上去激动极了。

“山匪里……还有人这么想吗?”林怀生拿着砖头的手松了松。

“那当然了!我的朋友都这么想,大家都想去做‘远征’,只不过现在爹娘还不同意……”

——山匪里,还有接受自己的人。他们也认为,将山匪真实的故事宣传出去更好吗?

如果这样,是不是可以跟花娘当面谈谈,是不是他就能和骆雨一起光明正大地创作小说?

林怀生将砖头放下,往前走了一步。

周边人马飞驰,他虽龟缩在一处逼仄阴暗的小巷里,却觉着整个世界都开朗了。

命运突然给他豁出一条大口,时代不可逼退的浪潮终于入侵了山匪。

少年挠挠脸颊,羞涩地低下头,没大没小地叫他名字:

“林怀生,你是个聪明人,如果是你而不是花娘率领山匪,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刹那间,少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还张着,胸口晕出一汪血迹,就这样缓缓倒了下去。

林怀生看见一支开花箭矢穿透了少年的身体,直接命中心脏。

这种箭矢不仅淬毒,箭头还施有奇巧之工,凡捅入血肉,便会自动伸出花瓣状的利刃,通过微小的气孔喷气运作,扭动旋转而剜得更深。

开花箭矢的主人,正是上路守卫——那名曾为情妇、投靠山匪又武艺高超的女将。

“原来你在这里。”

女将生得清秀,可一膀子肌肉,力大无穷。

她抽出箭矢,架于弓上,弓通体鎏金、威风凛凛,弓顶缀有一条结发红绳,应是情人所赠。

“孩子不懂事,多多见谅。”

林怀生从少年之死的震撼中平复回来,咬紧牙关道:

“那也不至于杀了他!”

女将瞄准林怀生的脖颈,只要一松手,那枚长箭便会插入并搅断他的脖子,人头可直接飞出。

女将正在思量一个角度,盘算这枚珍贵的人头该怎么完完整整地飞到自己手里。

“他有这种想法,迟早都会被花娘杀掉,我只是替花娘先行一事罢了。”

“你疯了!正是因为你们视人命为草芥,又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才无法与外界相融!”

“……你说的我不明白,我早就是花娘的一枚棋子,若不是花娘救我,我早就投河自尽。花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女将动了杀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然而危机时分,女将身边的土墙突然倒塌大半,箭未离弦,她就被厚实的砖瓦掩埋!

粉尘散去,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眼前。

那人浑身泥水、狼狈不堪。

竟是骆雨赶到了!

他俩原本都挑上北山小路,又是相向而行,这处人马最为稀疏,机缘巧合之下,便撞了头。

林怀生冲到骆雨面前,颤颤巍巍地扶上她的肩,上下打量着,确认这人没有缺胳膊少腿后才长抒一气,精疲力竭地抱住了她。

他低声说:

“你要是出事了,我就不活了。”

骆雨听后轻笑一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抹去眼眶的湿润。

她吸了吸鼻子,回道:

“我看你敢往这边跑,是真不想活了。”

她拍拍他的手,示意先松开。山匪鱼贯入村,山中虽还白灯点点,但狼烟已散,大队人马已不在其中了。

骆雨带着林怀生往北山跑,他们远离四丰村,顺着溪流一直北行,地势升高。

二人跑着跑着,绕到了东山之后。

其间守卫分散、武将零星,虽还要藏藏躲躲,但已不用像先前那般提心吊胆了。

她说女将旁边那个房子,是个空房,下路设了机关,就在这空房内,只要扳动开关,这面土墙就会轰然倒塌。

山匪不走这条路,是因为这路机关重重,还经常操纵失灵。

原本不该这样,可自从上次跟着车夫用电芯片闯过一回儿,把这触发点弄得玄乎其神的。

老者便以为自己的机关法宝出了问题,修了半天,没想到越修越坏,到最后还不知如何控制了。

她问林怀生:“这一路过来都没碰到?”

林怀生说:“碰到什么?”

骆雨说:“机关啊……但那老人家越弄越怪了,也不仅仅是什么大网石头之类的,听说还沿路养了小鬼招魂,你就没碰上什么奇怪的事?”

林怀生思考片刻,突然停下了脚步,说:

“骆雨,我们如果跟花娘谈谈呢?”

骆雨以为他哪里磕到了,把脑子磕坏了,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到一点缺口。

林怀生知她心思,挥走她的爪子,沉声道:

“我来那时,有个人没下杀手,他说喜欢我们的小说,想让山匪也能接触外界的事情。”

“会不会……”林怀生垂眸道,“还有山匪能接受我们,还有人也想看真实的故事?不是谁都是花娘的傀儡,不是谁都像花娘一样畏惧外界。明明大家都是为了不被遗忘,明明我们只是在写真实的故事而已。《似人非兽》是经典文学也好,是网络文学也罢,只要大家愿意读,愿意接受,我就能一直写下去。”

“怀生……”骆雨握上他的手,竟发现林作家在微微颤抖。

他好不容易将他的真心剖开,却怎么都无法向这个混沌而迷离的世界解释清楚。

真是贪婪啊,拥有了一个理解自己的人还不够,还想要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希望全社会都理解自己,都能读懂自己的小说。

走投无路之时,总爱痴人说梦。

“麻雀儿,”突然间,花娘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还有骆雨姑娘。听闻你们想见我,那就正好,不必奔波劳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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