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精锐的眼直盯着楚虞，仿佛要透过她的皮肉去扒开她的骨相。
短短几瞬，漫长得能让楚虞编出几幕大戏来。
就在她颇感不适时，对方的唇角出现了一抹一闪而逝的笑：“在下是奚灵族族长婺姬的侍从，桑柳。叨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楚虞心道，你这清傲的模样可不像个侍从啊，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丝毫不见歉意。
她不苟言笑地点了下头：“前辈言重了。”
“那在下便先带少主告辞了。”桑柳微低了下头，欲扶着今羽转身，就在此时，一道白光闪过，下一刻，景玄已然站在楚虞身旁。
他偏头看了看楚虞，漆黑的眼眸无声询问：“没事吧？”楚虞微微摇头，亦辅以眼神告诉他：“一切安好。”
桑柳顿住脚步又折返回来，颔首道：“景玄公子。”她语气仍是淡淡，却不似方才那般叫人不适了。
“桑柳姑姑。”
桑柳淡声道：“我家少主性子骄纵，总是叨扰公子清静。此次我们既已前来，便顺便将她带回奚灵了。”
楚虞听了在心中吐槽：“什么叫顺便？分明是专程来带她回去的吧？”
真是虚伪。
景玄微微点了下头，道：“近来世间多有妖邪作乱，还请族长与姑姑一路小心。”
“桑柳谢过公子好意，那我们便先告辞了。”话毕，桑柳便带着昏睡过去的今羽转身走了。
楚虞正望着她们渐渐淡去的背影，忽然听见景玄打趣道：“怎么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难不成，方才她们欺负你了？”
她抬头看他，却见他微挑着眉，一脸故意挑事的模样。她觉得有些恍然，此时此刻的景玄，终于与自己梦里的景玄重合了。
于是她故意顺着话杆子往上爬：“对！她们就是欺负我了，景玄，你能替我报仇吗？”
谁料，景玄斩钉截铁道：“不能。”
“……我打不过她们。”
楚虞听了，立即气不打一处来。
“景玄！你简直太过分了！”
他这话像是打开了往事的闸口，楚虞先是想起了梦里他故意捉弄自己的场景，接着又想起她重生以来，他冷漠对待自己的种种恶行。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朝他打了过去，“你怎么能一直这么坏！”
本以为他会躲开，谁知他却安安稳稳受了她一拳，这下反倒是楚虞自己愣住了。
“你，你怎么不躲开啊？”
“哎、景玄你——”
景玄脸色突变，忽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圈着，久久不发一言。
“景玄，你怎么了？”
“……”
“还在为景昊师兄的事难过吗？”
“……”
“莫非清方长老又交与你棘手的事了？”
“……”
这时，楚虞感觉他微微发起了抖，下一刻，只听他哽着声音道：“……对不起，楚虞。”
“这些时日，让你受苦了……”
楚虞静止了半晌，随后抚上他的背，轻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也没什么，我很坚强的。”
“就是……提水累了点。”
闻言，景玄滞了一瞬，又将她圈紧了些，无奈道：“你可真是……”
楚虞弯了弯嘴角，故意威胁地问：“真是什么？”
“世间至好。”
“……”
“这还差不多……”她轻哼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感受独属于他的浅淡香气。
这一刻，她的灵魂终于归于实处了。
安静了良久，景玄道：“我又要出远门了。”
楚虞立即从他怀里出来，抬头问：“又出什么事了吗？”
她焦急的模样让景玄顿感无奈，他抚着她的双肩道：“楚虞，别这么紧张，这回是去取救师父的仙芝。”
楚虞听后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就这半天功夫，那食魂祖纣影又作什么妖了。
“烻灵芝？”
她想起景玄曾提到过这种每两百年才长出一株的仙芝，看来如今时机成熟了。
这样的话，师父便很快能醒过来了，她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梦中所见的风弦，一身白衣，温润如风。
景玄挑了下眉道：“你还记得？”
楚虞道：“我当然记得啊。不过这烻灵芝……可易取得？”两百年才长出一株，恐怕，不止他们需要这味药吧。
“景玄，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景玄却卖关子似地笑了一下，而后道：“楚虞，这回你与我一同去吧。与其留你一人在风素殿，倒不如……”把你带在身边。
“此话当真？！”楚虞听后双眸倏地一亮，又怕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于是连忙道：“景玄，你可不许反悔啊！”
“……”景玄略无语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吗？”
“信信信，我信！”她立即灿笑起来，“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景玄缓声道：“不急，明日再出发。一来可以让你先歇息一夜，二来，明日动身的话，恰好能赶上烻灵芝生发之时。”
楚虞点了下头：“那便按你说的来。”接着，景玄牵起她的手，柔声道：“进殿吧。”
楚虞笑笑，任由他牵着自己往殿内走，她忽觉得，今日院中的花开得格外艳丽。
而后，她收敛起笑容，迟疑道：“……景昊师兄的事，你告知几位长老了吗？”
“嗯。”景玄点了下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长老他们很是震惊和担忧。没有人想到，食魂祖还活着……而且，他可能一直伏藏在流仙境。”
“事到如今，只能祈愿我哥能尽量控制住纣影，先别让他跑出来。万事还须得等师父醒来再商议。”
毕竟师父是当年凡间食魂魅大乱中，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提及此事，二人的心绪都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走入殿内刚于案几前坐下，楚虞便迫不及待想问景玄之前他刚起了个话头却被那个小修士打断了的话。
那个……或许是纣影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设的局。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她开口，景玄便了然一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楚虞一愣，随即莞尔笑开，却见景玄的目光已然变得悠远，她仿佛也能透过他深邃的眼眸看到遥远的过去。
-
两百年前的那场食魂魅大乱，不仅将整个凡间搅得天翻地覆，就连流仙派都元气大伤，几乎是搭上了门下的所有弟子。
之后每年，每逢他们的忌日，流仙派都会举行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以缅怀那些英勇仙逝的弟子们。
而景昊与景玄作为风笙、琴素的遗孤，在祭祀开始的前一夜，便要在他们爹娘的墓冢前行守孝之礼了。
十三岁那年，因景昊被风弦交代了事情，景玄便独自一人先前往墓冢。
可是那日却有些奇怪，景玄远远地便瞧见有几位长老站在他爹娘的墓冢前。
他本想上前去行礼，谁知才迈开几步，便听到其中一位长老惋惜道：“唉，也不知风笙和琴素会不会后悔用了那双生术……”
听到那位长老提及自己爹娘，景玄立即顿住脚步，身形一闪，躲到了旁边的墓冢背后，悄悄偷听起来。
只听另一位长老也叹了口气：“若只孕育一个景昊，琴素的仙体也不至损耗如此之大，风笙或许就无须因她死在那场大乱中了。”
“可不是吗？你瞧瞧景玄那顽劣不堪的样子，简直同废物没两样，成日只知道捣乱，明明是双生子，依老夫看，他连景昊的半根手指都比不上！唉，也不知道是像了谁……老夫看了都替风笙和琴素寒心哪！”
“唉，只道是造化弄人啊。”
墓冢背后，听到这些话的景玄，就像被惊雷重重劈了几次，他面如死灰地站着，全然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这几位长老口中说出来的。
他虽与这几位长老接触不多，可每回见到，他们都免不了夸赞他一番，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们竟是这样看他的……
十三岁的少年，谁不愿意被夸赞，谁又愿意被人说是废物？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反差！
他眼睛立刻便红了。
若他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想来爹娘也根本不愿看到自己吧？思及此，他骤然转身跑走了。
-
“我一气之下，直接从流仙境溜了出去。那次祭祀，便没有给我爹娘行守孝之礼，后来我被清方长老重罚了一番。但那回，受罚的人竟然还有我哥，因为不止是我，连他也没去墓冢。
“那时我心中仍是委屈，便没问他缘由。现在想来，那日我在墓冢看到的，听到的，恐怕都是假的……那些，只是纣影编织的幻境罢了。入幻的，不止我一人，恐怕，还有我哥。
“之后，我难过了一阵子便也就好了。我娘既顺带把我生了下来，也没办法再塞回去了，好在我哥没给他们丢脸。我变得越来越玩世不恭，我哥却变得越来越沉稳缄默……
“每回他受到长老们的赞赏，我都暗地里为他感到骄傲，可他向来都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只有在管束我、试图改变我的不正经时，才会有情绪起伏。
“若从那时开始，食魂祖纣影便缠上了他，那这近两百年，他该会有多痛苦……”
说完，景玄满脸都是痛色与自责。
见状，楚虞立即过去无声地抱住了他，轻抚着他的后背。
此时此刻，再多的话皆是徒劳。
片刻后，景玄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思索良久，楚虞终于沉吟道：“景玄，那次你溜出流仙境，是去了哪里呢？”
闻言，他的阴霾消散了不少：“说来也巧，你可知那回出境，我还救了个小丫头呢。”
“不过那时我修为不够，实在是难敌众人，最后还受伤昏了过去。醒来后，我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清方长老，我问他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告诉我，‘送去好人家了！’”
他说完不禁笑了出来，没笑两下，又忽然止住，随即惊慌低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怀中不太对劲的楚虞。
“……楚虞？”
“你怎么了？”
“怎么哭了？”
沉凝半晌，楚虞哽咽着道：“我只是……心疼十三岁那个坚毅勇敢的景玄……“
虽然她早就怀疑过，当年密道中救出自己的，其实是景玄，而非景昊，可当她真的确认了这件事，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可现在还不是跟他相认的好时机，她所知道的一切，还存在太多的盲点。
她必须要先想起一切！
恢复记忆，或许是纣影局中的一环。但只有先入局，才有破局的可能。
景玄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吃那小丫头的醋呢！”
楚虞别有深意道：“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