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后，女孩急促地说：“妈，外婆不见了。”

电话那头反问她：“你说什么？”

女孩重复了一遍：“外婆不见了。”

每年寒暑假女孩都会到县城外婆家住一段时间，今天她睡醒后，照常喊一句：“外婆，我起来了。”洗漱后她会到二楼看看外婆。

本该在二楼的外婆不在屋子里，女孩觉得奇怪，她一边喊着“外婆”一边在房子里寻找，可翻遍了整栋楼都不见人影，她一下子慌了。换做是其他人肯定不会因为一个老人大白天不在家慌神。但女孩的外婆不一样，她已经五年没出过门了。

女人接到电话后立刻赶过去。

“妈——”见到母亲后女孩才将积压的情绪发泄出来，“怎么办呀，妈妈——”

女儿看起来吓得不轻，一路上女人也很慌张，但在女儿面前她反倒镇定下来。

她安抚了女儿，快速查看了屋子里的状况：老人的衣柜有翻动的痕迹，妆台少了几样饰品，那双她最宝贝的羊皮鞋不在鞋柜里。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女人赶忙拨通了几个亲戚的电话，又出门询问周围邻居，或许有人知道老人的去向。

附近的邻居表示没有看到老人，女人笑着说“谢谢”，心里却更加沉闷。

亲戚回电表示没见着她母亲。

毫无头绪的女人只能选择报警，就在她准备打电话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住她：“阿妹啊。”

女人回头见是邻居张奶奶。

“找你妈妈哦？”张奶奶说。

女人眼睛一亮，“哎！对！”放下手机，“张奶奶您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

“你妈妈去镇上了，”张奶奶笑呵呵地说着，“一大早就去了，我出门买菜还跟她打招呼呢。”

听到这话女人如释重负，原来老人是回乡镇了。她感激地握住张奶奶的手连连道谢，张奶奶拍拍她的肩让她别客气。

女人带着孩子开车到镇上，把老人可能去的地方挨个找了一遍，终于在中学门口那条很长很长的斜坡上找到了她。

此时天色渐沉，夕阳暖黄的光照在水泥坡上，老人就立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只见一团黑。

女人开门下车，脚步声在假日的学校附近显得响亮。“妈——”她一边跑一边喊，不远处的人影没有丝毫动静。斜坡的高度让她在行进中不自觉地身体前倾，老人近在眼前，她果然穿着那双她舍不得穿的羊皮鞋。

她放慢了脚步，“妈……”女人轻唤着，她的喉咙发干，口腔黏膜黏在牙齿上，每个字都说得艰难阻塞。

老人才反应过来似的回过头，笑开去，脸上绽出皱纹：“宝啊。”

“妈，怎么跑这儿来了？”女人问。

老人没回答她，缓缓地望向之前那个方向，女人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去，只看到脚下这条平平无奇的斜坡路。

斜坡路前，林咨瑶撑着伞望着一片汪洋完全迈不开步子。

这条长长的斜坡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每逢下雨，山脚过渡至马路的地带必然是一滩积水，随着雨势增强积水的面积随之扩大，直至一片汪洋。

家里有条件的学生会穿上高筒雨鞋无惧风雨直上坡顶，条件差的穿拖鞋、光脚、搭石……想尽各种办法。但办法大多只能在夏天用，冬天要是光脚淌水，捂个半天都不回暖，很多学生足肤龟裂、趾头生疮。跨过积水滩还得面临坡面的泥土，打滑是常事。泥土黏在鞋底似有千斤重，走廊、教室到处是学生用力刮擦留下的土渍。

昨夜中雨转暴雨，林咨瑶整宿难免，即使已经预想到山脚下是怎样的景象，面对这汪浑黄的积水时还是犯难。水位上涨，同学们搬来的垫脚石早已被水淹没。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水面上泛着密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水流自山上而下汇聚此处，积水还在不断向外扩散。

周围根本没有可以帮助渡水的东西。把鞋脱了吗？不行，昨天才有同学被碎玻璃扎到血流不止。而且在有的人看来光脚与光屁股没有两样，林咨瑶就有这样的感觉。

这时有辆自行车驶过水面，是一个父亲送孩子上学。后座的女孩把两条腿翘起来，她的父亲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把她放下来，女孩穿着雨衣和父亲告别，转身向山上走去。

林咨瑶忽然想到父亲有一辆拉货的木板车，如果他愿意帮忙，她就可以顺利经过这段路。但是，不可能的，如若她提出这个请求，一定会被父母臭骂一顿，还会被嘲讽“谁让你要去上学的？”他们一直希望自己辍学，这样好尽早开始工作赚钱补贴家用。

就在林咨瑶无计可施一筹莫展之际，“你要怎么过去？”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把伞抬高看去，健瘦的脸庞上黑白分明的眸子十分清亮，是蒋劲忠，她的同班同学，俩人平时没什么交集，林咨瑶回他：“不知道。”

“我背你吧。”蒋劲忠说。

林咨瑶一愣，当即拒绝，她把伞放低架在肩膀上，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心生古怪，背她？她想这人指定是看戏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估摸着在一旁观望好半天了，忍不住来耍她。

“不骗你，真背你过去。”蒋劲忠强调着。这回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坚定，音调也提高了不少，听着不像是骗人。

林咨瑶心道他怎的猜中自己在质疑？忽然有点心虚，头不禁低下去，眼一瞟便看见蒋劲忠穿着雨靴绕到她跟前来，“没人，走不走？”

林咨瑶环视一周，这会儿时间还早，再加这恶劣天气，确实没人。

“快！”蒋劲忠催她。

雨打在伞上噼里啪啦，林咨瑶壮起胆子借着雨声掩护，问他：“你当真？”

笑意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显露出来，“骗你干嘛，”他看向后方，盯梢似的，“再不走人就来了。”

林咨瑶紧了紧伞柄，一咬牙：“好。”

她收了伞，拿上蒋劲忠的伞，伏上他的背，身体腾空，她梗着脖子尽量让自己不要贴着蒋劲忠。

蒋劲忠的步子很大，几步就跨过水滩，“来，小心点。”林咨瑶从他背上下来，迅速打开自己的伞躲进去，心跳“咚咚咚”地像在打鼓：“谢谢你。”

她故意磨蹭一番扯扯衣角，理理背包带，想等蒋劲忠先走，但他杵那儿不动似要等她一起，等林咨瑶的小动作全部停止，就听到蒋劲忠说：“走吧。”

林咨瑶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行至半山坡，她加快速度，蒋劲忠也加快速度，她放慢步子，蒋劲忠也慢下步子，怎么都拉不开距离。期间，她时不时回头看后方是否来人。一路上提心吊胆根本顾不上脚下。蒋劲忠频频喊她“当心”，他说一句，林咨瑶就急一分，最终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爬完山坡。

到教学楼底下，林咨瑶把伞一收狂奔上楼，坐到座位上。她大口喘着气，心也扑通跳个不停。

同桌问她：“脸怎么这么红？”

林咨瑶用手背贴贴脸，抬眸撞见蒋劲忠进门，那人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怎么走这么快？”他的话没人搭理。

林咨瑶别开脸避开视线，在蒋劲忠路过她的座位时低头挨近同桌说：“太热了。”

同桌疑惑大早上还是阴雨天怎么会热？林咨瑶扯开话题头埋得更低了，这时她才发现这几天贴着屋檐避着雨小心护着的鞋子因为着急赶路湿了一大片，鞋面从藏蓝色变成了黑深蓝色，雨水由鞋面渗透到袜子里潮湿地贴着她的脚背。

她只有一双鞋，一年四季她都穿着那双藏蓝色布鞋，鞋面上破的洞是林咨瑶自己缝补的。鞋底已经被磨得很薄，路过崎岖的石子路，林咨瑶总怕尖锐的石头会刺破鞋底扎进她的脚心。但比起脚心被扎破，她更担心鞋坏了。原本父母收破烂捡来的鞋是给她穿的，但是弟弟出生后，这些都成了弟弟的专享。

虽然鞋垫没湿，但林咨瑶还是又气又恼，她瞪着蒋劲忠，这人在和同学闹腾，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点都不正经。

林咨瑶心烦意乱，持续瞪他，好让他看到自己的不满，但是蒋劲忠完全感觉不到，依旧在和同学玩闹。林咨瑶只能生闷气，气蒋劲忠，更气自己。

晨读即将开始，但班里来的人并不多。雨声很容易就盖过读书声。

同桌说：“不会真的就这点人吧？”

同学们大多心不在焉，怕来的人少，更怕只有自己来了，像个倒霉蛋。

铃响，晨读开始，老师匆匆赶来通知因为天气放假。

有的同学在欢呼“领导英明！”

有的同学在哀叹“白来了，还遭罪。”

林咨瑶是后者，想到她的鞋子，觉得自己确实在遭罪，生平第一次对学校产生了一种怨恨。

同桌一边收拾一边咒骂：“早不说，晚不说，大家都来了才通知，这雨又不是突然下的，都下了几天了，这会儿知道放假了？估计是哪个领导强撑不下去了吧？前两天不是还鼓励上学吗？说什么风雨无阻排除万难，敢吃苦、能吃苦，精神可嘉。瞧这雨下的，自己也觉得荒唐吧？早知道该学那几个混子逃学去！”

同学们陆续收拾好东西三三两两并排往外走。

一想到又得走那段路林咨瑶感到烦闷，她收拾得很慢，想等大家走得差不多了再走。可今天不知为什么，老师一直在教室里催促他们快走，林咨瑶只好加快速度，背上包，跟随众人向外移动。

一同学笑称：“又得过‘河’咯！”

一同学抱怨：“怎么没人来修修那段路啊！”

“对啊，怎么没人修路啊……”

“修路？我爷爷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爷爷？我还太奶奶嘞！”

“我来修。”

整齐的怨念中插入一串突兀的字眼。

大家循着话音看去，看到蒋劲忠在队伍的最后，脸上挂着笑。林咨瑶也看过去，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发觉蒋劲忠的视线朝她这边来，林咨瑶扭头面向别处。

“你？拿什么修？”

“对啊，你就是个穷学生，你有钱吗你？”

“这样的话，我也修，我……”

有笑出声的，有调侃的，有讽刺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愈说愈热烈，被老师一声呵斥制止住。

同学们挨挨挤挤地下楼，转弯的时候林咨瑶发现蒋劲忠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好像还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再拐弯时，林咨瑶用余光瞥了一眼，蒋劲忠在跟同学说话，没有看她，但异样的感觉还是纠缠着她。

楼下大厅挤满了人，乌泱泱的人声间杂着雨声，像一口沸腾的锅。

“走啊，怎么不走。”

前面不知道为什么堵住了。后排的同学往前挤逼迫前排的赶紧走，大家你推我搡，怨气冲天。

林咨瑶被挤到墙边，她皱着眉，想：这都什么事儿啊？

后面有人推她，一下又一下，她不耐烦道：“别推了，前面不走，我怎么走？”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林咨瑶很无奈，怎么又是蒋劲忠？这人简直阴魂不散。

她看到蒋劲忠高大的身子后面贴着好几个要挤上前来的人，是自己误会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蒋劲忠努力和林咨瑶拉开距离，尽量不挨着她，林咨瑶不再多说，慢慢往前挪。

校长的声音在前方传来，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村里有人运来了很大很大的石块，这会儿正要搬到那滩积水中间，等会儿大家有序排队，一个一个走。”并让班主任带着学生先回教室，一个班一个班地排队下山。

原来刚才是老师拦着不让走。

听到这个消息，同学们都很开心，回班时多了不少欢声笑语。

坐回座位林咨瑶把背包搁在腿上，墙上脱漆的窗框嵌着破损的玻璃，玻璃外的雨都变成好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