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凛冬已至，安庆侯府内的躁动也随着冰天雪地降了温。

陆瑶珂拒绝莲香后的当日，侯老太太便寻到了流言的源头——原是灶房的几个婆子在闲聊时随口胡诌，老太太当即将那几名婆子驱逐出府，并下令全府上下不得再有人妄议此事，肃清了流言。

许是因为这事没人能拿出证据，许是下人都被老太太的铁血手腕惊到，当日府里便没了声音。

与此同时，知新斋住所内，庞庆正在一一禀明昨日调查的结果。

说罢，他自己总结道：“......也就是说，陆姨娘极有可能不是自愿在侯爷身边照顾，而是被人锁在里面，没办法出来。”

在调查之前，庞庆也没想过会是这个结果。

四年，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四年？庞庆不敢想象，瞧上去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竟然被人关在院子里囚.禁了四年。如今再想到陆姨娘那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反倒觉得有些顺理成章了。

若换成一般人，许是坚持不下去这么久的，但陆姨娘可以做到，自从上次他亲眼看到她威胁主子的样子，便知道她与旁的深宅女子不同。

上面却久久没有回音，庞庆低着头沉默等待，室内一时安静极了。

沉闷的宁静令一间不大的屋子越发显得逼仄，齐荀站起身往窗下走去，一手推开窗，外面的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

齐荀却还是觉得闷。

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变得异常沉重，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试图吸进一大口凉气，可是那凉气仅仅到喉间便停了下来，根本止不住他胸口不断淤积的堵塞。

被困在倚翠院的那四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

凛冽的寒风狠狠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却尤觉得不够，转过身大步往外走，一言不发越过庞庆，嘎吱一声打开了屋门。

严冬凄凄，雪下了两日未停，院中的土地被一片银白掩埋，一阵剧烈的风卷挟着雪花飘进屋内，齐荀迎着冷风迈出步子，积雪没过了他的脚踝。

像踏入寒冬腊月敲开冰块的湖水，刺骨的冰寒从脚底缓缓渡了过来，激开了浑身上下的毛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蹿进血液，冰凉缓缓攀爬四处，不知不觉间，脚踝以下仿佛便冻成了冰块。

齐荀毫不在意地走到树下，伸手触碰枝丫上洁白无暇的积雪，凉意从手心传来，与脚下的寒意一同捶打着他的心，可心口的那股压抑却丝毫没有动摇，偏偏这股压抑的罪魁祸首是他，他无从发泄，无法发泄。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一闭上眼，陆瑶珂孤苦无依的模样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曾经一心一意护在身后的人，却被人丧心病狂地囚.禁了四年。

她在侯府的处境究竟有多难？以她的性子，又怎么会甘愿被人关了四年？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万般不得已才进了倚翠院。

现在看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姨娘，对于侯府里的夫人来说，从头到尾她都是被摆布的那个。今日之事，老太太若是当真待她好，定然会顺势让她们母女相认，陆瑶珂又怎么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齐荀的呼吸渐渐急促，陆瑶珂在侯府的种种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如同千万洪钟冲撞着他的心。

齐荀忽然想起那年他离开京城前，最后一次见到陆瑶珂。

那年他高中探花，金榜题名后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上任之前，为赴老师之约，他曾去过一趟灵济寺。

他与孟大人相识于偶然，后孟大人秘密收他做了门生，私下以师生相称。孟大人很是看重他，那日在灵济寺对他倾囊相授，二人相谈甚欢，从为官之道一直聊到朝野纷争。直到午后，齐荀才从孟大人那里离开。

当日他走时刚巧遇上灵济寺灯会，寺庙里人山人海，小厮引着齐荀走了一条较为安静的路，很快走到了灵济寺的偏门。

偏门僻静，只停放着几辆马车，从这里进入的多是官宦人家，门口也有专人守着。

齐荀坐上马车后从偏门出去，这条路依山而建，虽方便坐马车上山，但下山时车夫却会故意放慢速度，为了安全。

齐荀阖上眼，正打算歇息一会儿，却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一手撩起帘子往外看去，先入眼是一片由围墙遮挡的桃林粉海，再远远地往上瞧去，彩灯环绕石阶之路，顶上的平台聚着许多人，似是这次灯谜大赛的夺冠处。

众人簇拥着当中一名书生，将他高高举起又落下，书生被放下后面色羞赧，只拿着手中的七彩琉璃花灯走到了远处的女子面前。

旁观者又是一阵哄闹。

齐荀淡淡一哂，正欲放下帘子，却被不远处路边停放的马车吸引了视线。

马车后面站着一男一女，旁边还候着几个小厮丫鬟，马车虽简朴却处处精美贵气，一瞧便是京中的哪家贵族出游。

齐荀向来不是多事的人，可那男子的身手极快，三两步就飞上围墙，让他一时忘了放下车帘。

转眼间，男子已经摘下一朵桃花，送到了女子面前。

男子从身后将女子揽在怀中，不知凑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女子面颊微红，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两辆马车缓缓靠近，齐荀渐渐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男子神色温柔，这次说的话清晰传进了齐荀耳中：“......你若喜欢，我让人移几棵送进府里。”

随着说话声越来越近，马车走到了二人身旁，原本低着头的女子忽然抬起头与男子说话，娇艳的脸颊猝不及防出现在齐荀眼前。

“只这一朵便够了。”女子手中捏着桃花柄，映着粉意的双眸仿佛盛满了柔情。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原先齐荀每每看到桃花，想到的只有陆瑶珂比花动人的容颜。

当日那一山的桃花美极，他却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见到。

后来他主动向皇上提出要去湖广，老师知道这事时，险些在众人面前动了怒，到他临走的那天也没去看他一眼。

眼前的银白渐渐清晰，齐荀回过神，抓起一把树枝上的落雪，紧紧攥在了手中。

陆瑶珂如今在侯府处境艰难的确没错，可那四年如果是她自己的选择呢？

若为了侯爷，陆瑶珂当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呢？陆瑶珂对安庆侯是有感情的，也许比当初对他的感情还要深厚。

可她若当真与侯爷感情甚笃，又怎么会愿意在侯爷病倒前就做好了准备，把他们的孩子记在别人名下？

齐荀心头莫名生出一股烦躁，他真想立刻当面将此事问个清楚，可是一想到那二人的细枝末节都要从她口中说出，他便觉得痛苦难忍。

陆瑶珂在侯府的旧事又一一浮现在他脑海，她维护侯爷的那句话再次响起在他耳边。

对陆瑶珂的悔恨与怀疑一瞬交织翻涌，胸口那股烦闷转瞬涌入头顶，令他的整个上半身都紧紧绷在了一起。

这样无法控制又无从发泄的感觉令齐荀厌恶极了，他试图冷静分析、试图摆脱逃离，却通通都不起作用。

“齐先生？”

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令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齐荀一瞬间敛起心绪。

转头朝声音处看去，一位身着白锦兰花纹小袄的女子站在不远处，手中还拎着个食盒。

林表姑看他这样直截了当的打量，耳根不禁泛起微红，垂下眸道：“齐先生，大冷天的，你站在外头做什么？也不知你现在有没有空，贸然前来寻你......”

齐荀压根没心思听她说话，没等她说完便抬脚往屋里走。

林表姑看到不远处的革靴朝相反的方向去了，心里一慌，忙开口道：“齐公子等等！我是同你一起在知新斋教课的林先生，有话要与你说！”

齐荀听到知新斋这三个字，陆瑶珂的面容忽然又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林表姑看到齐荀停了下来，只当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改变了态度，心中大喜过望，勾起唇角，嗓音柔柔：“齐公子，我今个儿闲来无事，采了新鲜的梅花做了糕点，刚巧多出来些，也不知你爱不爱吃......”

糕点、梅花这些词语冲击着齐荀的感官，他觉得自己脑袋仿佛快要炸开。

他需要一个人静静。

砰——

林表姑话音未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瞧见眼前已经没了人影，而齐荀住所的门被人紧紧地关了起来。这前后态度转变之快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林表姑面色一白，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羞臊，她都这么主动了，齐荀不可能感受不到，为什么还是毫不犹豫将她拒之门外？

林表姑恨恨地绞着帕子，脸上的神情由羞转怒，她第一次主动向男子示好，却被人如此冷淡地拒绝，堂堂一介才女，这事若被人传出去了，又要被人怎么笑话？

林表姑愤恨地跺了跺脚，将脚下的雪都踩出了泥，转身离开了。

回去后心里的怒火还是止不住地烧，坐在塌上反复地想，他齐荀凭什么？！

她都已经自降身价，主动去戳破那层窗户纸了，齐荀为什么还是对她爱答不理？似乎多瞧她一眼都多余似的！

林表姑气冲冲将食盒扔到一边，糕点碎落了一桌。

忽地转头看向一旁的丫鬟，问道：“......我不够好么？”

碧月大惊，忙垂下头回道：“主子怎会不好，是那姓齐的有眼无珠罢了。主子是京内一等一的才女，想要和主子结亲的人都排着长队呢，能配上主子的都寥寥无几......”

林表姑听到这番夸奖陷入沉思，往常都只有她瞧不上别人的份，她倒是第一次遇见齐荀这样的，区区一个探花郎罢了，她难道还拿不下吗？

可如今这事她实在不想继续拖下去......

“我记得先前你提起过老家的一个婆子。”林表姑眼珠微转，清雅的脸颊上透露出几分精明。

“如今那婆子手里的药，你可还能寻到？”

碧月心中一颤，先前她不过随口提起乡间丑事，却没想到被林表姑记在心里，眼下这样问，似乎像是要用这药一般。

可是主子的事情她又怎么敢过问，支支吾吾回道：“这、这我得回去问问。”

“今日便去。”林表姑淡淡掀开茶盖，“此事不得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