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观棋突然想到。

三百年前观棋飞升时，这神界只有元曌一个神，三百年过去，这神界多了很多仙神，他好像，还是一个人。

观棋无奈，他是和元曌相处时间最久的人，但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他。

观棋站在原地，说道“神君，有什么需要神界，或者我帮忙的吗？”

白色的背影没有回头，观棋觉得委屈，他与元曌在这神界共处了三百年，元曌偶尔也会调侃他，与他开玩笑，观棋觉得他们是朋友，他在元曌心中是不一样的。

但他从来没有在观棋面前讲过他的过去，他的伤痛。

观棋知道，他有一道疤，永远无法向别人袒露。

这道坎，他并不想跨过去。

“小观棋!”

观棋抬头，看见那人立在池边，身侧莲花簇拥，鲤鱼落水。

他还是那副笑容，从容和煦。

观棋突然想到，众神曾言，元曌神君笑容慈悲明朗，如春风暖阳，见之不忘……

此刻的观棋可不这么想，他觉得，元曌之前肯定不是这么笑的，因为观棋知道，他现在很难过。

观棋将头转到一遍，说道“干嘛，不是不需要我帮忙吗，你不是又要一个人去了吗？”

元曌笑出声来，良久，观棋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我要去聚魂”

观棋不解，问道“聚谁的魂，神界不能插手凡人寿数。”

元曌抬眼向降神台望去，解释道“我的大伯，朋友，我要送他们入轮回。”

观棋听懂了，沉默半晌，突然开口“元曌，神死后魂魄消散，不能入轮回。”

元曌将目光收回，望着观棋说道“我知道，但消散的神魂总有迹可循，我想试试。”

观棋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元曌有过这般神情，坚定、热切，他认识的元曌从来都是淡漠，温柔的。

观棋从没想过他有这般打算，他以为元曌以前只是思念他的家人，想将他们留在记忆里。现在才发现，他从未真正妥协。

他不知道元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可能是从三百年前第一位神官飞升之后，也可能从六百年前他的故人消散那一刻就开始了。

可他却等到了众神都归位后才再次提起，这么多年，他有多少次想过要抛下一切去寻他的故人？

神界如今和当年一样，众神齐聚，热热闹闹，但这从来都不属于元曌。

属于他的神界在六百年前和他的家人们一起葬在了降神台下。

观棋很想给他一点鼓励，但聚魂，他闻所未闻，没有魂魄的神，如何能聚？

可他是元曌，这上天入地再找不出第二位的神明，他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

良久，观棋笑着说“好啊，等你把他们都找回来了，我帮他们定魂，入轮回”。

元曌皱着眉说“司命神君！”

观棋等着下文。

元曌突然严肃起来，说道“以后不要直呼本君的名讳，没大没小”

元曌仗着自己年纪比观棋大一千二百岁，经常装大人，总是向众神官说教。

可神界一千岁才成年，他也不过一千五百岁，却每天要教很多孩子，教给他们什么是天下苍生，混沌之道。

观棋想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站在桥头，笑得直不起腰。

元曌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原以为他又会气急败坏。

两人相对而笑，那天阳光很刺眼，照得两个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观棋知道了他的难，元曌也知道了在神界他还有一个朋友。

很多年之后，观棋仍然记得，那天有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要去找自己的家人，目光热烈又明媚。

那是观棋第一次觉得元曌只不过是个千岁的孩子。

他有家人，有朋友，他曾经也一定是受尽宠爱，明媚善良。

流云殿居于神界高处，殿宇离山上的流云很近，天穹明净，云卷云舒，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日出。

殿内有鱼塘，鱼儿戏水，莲花侧身，水起涟漪，树影婆娑，美不胜收。

元曌居于正殿，房内陈设主打一个雅字。

正对门口的是一方书案，案上书卷整齐，旁有香炉，香烟袅袅，静谧温馨。

月白衣衫略过台阶，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书案后。

流云殿中，元曌开始琢磨。

世间神死后不留魂魄，但帝君宿冕是天道承认的第一位飞升之神，他与别的神明不同，本应与天同寿，有不死之身。

可六百年前他为平人界灾厄触犯天道，受天谴，只身殒命于湘女河，天道偏爱他，是否会留有一丝神魂在呢？

若是有，人界这么大，他的神魂又该去哪里寻呢？

还有前司命若芙，他是混沌之体飞升，身躯又承混沌之力。

天道在，混沌便永存，他殒命后神魂又会停留在哪里呢？

众神皆于降神台消散，他们……

想到这，元曌又头疼起来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头疼。

元曌自己把它归因于政务操劳，年龄见长。

不消片刻，仙侍送来了今日的折子，满满当当一大桌。

元曌坐在书案旁开始处理政务。

灵族又有黑熊化恶灵，方圆百里都被它吸收，灵界人人自危。

元曌指派掌管兽族的白虎携凌云下灵族处理，降伏后压入苍穹之境，渡化百年。

收集惨死的灵兽魂魄，送去入轮回。

驻人界的仙将传文书，人界今年雨水充沛，可是有点太充沛了，再不停雨人界的庄稼都要淹了。

元曌突然想起雨神也是新晋神君，在人间因干旱而死，飞升之后恨不得每天下雨，生怕人界缺水，让无辜之人失了性命。

念及此元曌传唤雨神，与他交代此事。

神界是司命上的折子，九百二十二个神位现已补满，众神各司其职，三界太平……

元曌在其上审批“再接再厉”。

还有一个关于魔族的折子，六百年来，神界虽与魔族和平相处，但从未有过交集，为保证三界和平，这位神官建议元曌派人去魔界慰问，促进友好往来……

……

政务都处理完后已是夜深，元曌将今日的工作又整理一遍，又开始计划明日事务……

流云殿四角的金铃发出细微的叮叮声，殿中轻纱帷幔飘动，处理完的折子整整齐齐，摞在桌角，元曌上半身伏在书案上，殿内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小阿曌，小阿曌……”

灵境之中，元曌睁开眼睛，站在瑶树上，看见树下的宿冕，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臭老头儿，我可不去历劫，我不想历练，我不去。”

那老瑶树在这神界长了万年，枝干直冲云天，宿冕头都抬得疼了，仍然望着树上红色的身影，好脾气地说“好孩子，你先下来，我们再商量。”

元曌砸了一颗仙果下来，刚好落到宿冕的月白色衣袖上“我不下，我一下去你肯定把我抓到孟婆那里，给我推下忘川。”

树下的宿冕没再说话。

小元曌没听到树下声音，低头向下看，宿冕的衣袖粘上了仙果汁液，想到自己可能太过骄横，顿时愧疚难分。

小小一团把头埋进树叶后面，奶声奶气地说“神尊，我真的不想去历劫。”

宿冕不恼“阿曌，你未经飞升天雷，不去历劫如何能挡得住晋升天雷。”

树上悄无声息，宿冕没等到回复，看着老瑶树。

老瑶树晃了晃身体，一团红色的圆球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宿冕抬手一接，拎着就走。

路上宿冕许久未说话。

元曌以为他生气了“神尊，对不起，我不该爬树。”

宿冕没有说话，一直往前走。

元曌用手使劲去蹭宿冕的袖子，怯生生开口道：“也不该拿果子扔你……可我真的不想去历劫。”

宿冕听了，脚步放缓，侧头看他，问道“为何？你不是爱玩吗，我让司命给你编一个顺遂的话本，就当是出去玩了一遭。”

元曌放下手中的袖子，搂着宿冕脖子说道“大伯，我不认识他们，我害怕，我只想留在神界，和你，还有若芙，还有司命，还有灵翰，还有……”

小元曌掰着手指头把神界的人都说了一遍，一个不落。

宿冕忍俊不禁，他才三百岁，两百多岁的时候才从灵池醒来，连天柱上的字都不认识，他不知道元曌是怎么把神界的人记全的。

宿冕把元曌往上抱了抱，道“你去了就认识他们了，在那里你会有一段新的人生。

那些人可能会是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不想交到更多好朋友吗？”

元曌揪着宿冕头发，问道“要是我去了，回来还能像现在这样吗？我有了别人的记忆，回来我就不是元曌了，他们也不认识我了，我就不能和凌云他们一起玩了呀。”

小元曌说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宿冕将怀里的孩子放下，站在那里还没宿冕腿高，手背擦着脸，眼睛里一直往外涌眼泪。

宿冕蹲下为他擦眼泪“乖孩子，那不是别人，还是你自己，怎么能不是元曌了呢？你只是多了一些你自己的经历，你再去历劫多少次都还是这神界的小元曌。

我让你去历劫是因为你身负双神之力，却并未承过飞升天雷，日后你若是晋升，就算是我也没有把握在雷劫中保住你，你能明白吗？”

神飞升皆于降神台受天雷，天雷过后，身体便会强大一分，神力越强，天雷越强，神界创始以来有无数神官因晋升天雷而殒命。

但元曌不懂，这个时候的他只知道宿冕要送他离开神界，离开他的朋友们，他很害怕。

元曌不哭了，直愣愣地盯着宿冕。宿冕说了好大一段话，他不明白。

宿冕叹了口气，刮了下元曌鼻子“唉，知道你不懂，你还小，还是等你长大一点了再说吧。”

宿冕抱起小元曌，小元曌不懂，但他知道自己不用离开神界，也不用离开司命和灵翰了，抱着宿冕的脖子放心睡了过去。

宿冕将元曌放回流云殿，掖好被子，回了玄都殿继续处理政务……

“铛，铛，铛……”

元曌是被神界的晨钟震醒的，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流云殿中，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什么东西。

元曌仔细回想，后来怎么样了，三百岁的时候宿冕就提议过让元曌去历劫，按理说算到六百年前他是上神阶位，元曌需要入轮回历劫三次 ，可他只有一次的记忆。

从他第一次历劫回来，宿冕便再没提过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