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鼓声还在响，一声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在最后一声箭鸣之后停止了，城中万籁俱寂，只有城门外敌军放肆的呼喊声。

那天，没有援军。

城外的地上流淌着鲜血，混杂着泥土，渐渐渗入地下，四处都是残破的四肢，还在微微燃烧的火焰，将士们的尸体堆到了城门口，却始终不肯闭上眼睛。

随着敌军冲破城门，他们的身体顺着城门怦然坠地，眼中不再是敌人，而是辽远的天空。

没有人知道，过去的两个月，这座城中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位皇子，带领他的军队，誓死守卫着这座城。

天空中开始有雪花飘落，一片一片，落在将士的眼睛里，它们是那么渺小脆弱，刚靠近还未熄灭的火苗便烟消云散，却又如此强大，一片一片，毫不停歇，无人能够阻挡它们落地。

城内的士兵正在杀掠百姓，四处都是逃窜的孩子，他们将长刀送进一个少女的胸口，少女颤抖着倒下了，眼泪落在空中，又随即坠地，她还没等到情郎来娶她……

明知要亡，又为何抵抗，明知守不住，又为何而来。

元曌在此刻明白了为什么众神六百年前要拼死抵抗。

天道恒常，但命运无迹，若是人行好事，却被命运碾碎，那便与其奋战。

若是成，则高歌凯旋，若不成，也算是荣誉加身。

在劫难面前，我们很弱小，但若是站起来，就会发现，我们其实也有能力与其争上一争，哪怕只有两个月，哪怕最后结局未变。

因为斗争本身，就是希望。

六百年前的抵抗，九百二十二座神佛的陨落换来了整个人界的生机，人界一如往初。

六百年后，神界依旧，故人却不再……

元曌站在城墙上，身侧是战鼓，脚下是摞在一起的尸体，男女老少，整整齐齐，躺在最上面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只羽箭刺穿了她的头颅。

往前看是尸山血海，寂静无声，往后看是人间炼狱，欢呼四起。

战死的将士都在泪水中呐喊，求生的百姓都在铁箭中沉默。

元曌走到宿宸身边蹲下，想要拉一拉他的手，却从中间穿过。

“大伯，你疼不疼？”

他很难过，以前每个人都纵容他，都想让他活得开心，却没教会他生离死别。

白色的雪被飘洒的鲜血浸染，在地上凝结成一块一块的殷红。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火苗，盖住了暗红的泥土，盖住了战鼓下的身躯，最后盖住了宿宸的身体。

白雪淹没了这座城，淹没了忠诚与守护，也淹没了罪恶与贪婪，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元曌站起来，又被一阵白光吸走了。

记忆外的元曌被阿云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阿云皱着眉头，身侧放着一个紫色的水镜，镜中是元曌神识所在之地……

宿宸身处一条漆黑的长路，很长很长，他一直在走，宿宸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到尽头。

这里是宿宸的飞升之境，神界降神台。

“人界宿宸，心有大义，天地感念，擢尔飞升，赐名为‘冕’，高坐神殿，以此之名，福泽万民。”

宿宸看着天柱上泛金光的大字，明白了什么。死亡即重生，这是他新的人生，又好像与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开始，神界只有他一个人，孤坐神殿，宿冕每日都会去天柱视察人间，解人界之忧。

宿冕知道他的国家被攻破了吗？他知道那天其实并没有援军吗？他知道他的亲人们都被屠杀了吗？

他每天都去天柱，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可他很平静，依旧是一个人，每天依旧是一样的事务。

慢慢地，他在玄都殿西侧发现了一块空地，他开始每年在那里栽种桃花树。一年栽一棵，一年栽一棵，不知过了多少年，桃树蔚然成荫，宿冕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桃林里酿桃花酿，一瓶一瓶都埋进了玄都殿门口的土里。

再后来，神界又有人飞升，是个俊朗清逸的年轻人，名唤元亦，是元曌的父神，两人志趣相投，抱负一致，二人携手将神界创建起来。

越来越多的神官飞升，人间事务也越来越繁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宿冕去桃林的次数越来越少，殿里的桃花酿也没再出土过了。

宿冕的生活过得很平淡，操劳政务，带兵平乱，万年如一日。一万年，足够一个人在世事沉沦中放下很多东西。

又过了好多年，神界元亦神君和悦容女君相恋，生下元曌。神界之人皆是飞升而来，神族绵延子嗣不易，万年来只出了他一个。

元曌生来便身负双神之力，神魂不稳，刚被诞下便陷入沉睡，于灵泉中休养神魂。而此时灵族暴乱，元亦神君和悦容女君下灵族平乱，为封印邪兽，陨落在杀阵中，再没回过神界，元曌还没睁眼就没了爹娘。

宿冕又只剩下一个人了，一个人操劳，一个人决策，只是日日都去灵泉查看元曌。宿冕的话越来越少，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无人知晓，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些事是真的忘了还是放得太深了。

那年元曌苏醒，灵泉之中金莲绽放，霞光满天，是天地在为他庆贺。

宿冕早早就守在灵池旁了，小家伙一睁眼就看到了宿冕的脸，手舞足蹈，咯咯乱笑。

那是宿冕来到神界后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路上有点光亮。

元曌长得很快，小时候很听话，特别爱玩儿，神界的神官们都是他的好朋友，今日去花神那儿摘花，明日去灵翰那儿逗鸟，每日都有新乐子。

宿冕很忙，但每晚还是回去流云殿看他，元曌总是夜里装睡，等宿冕离开了再去找灵翰，他一直以为宿冕不知道。

元曌四百岁的时候宿冕把他送进了轮回道，神仙历一次劫，人界的劫难就会转到历劫之神身上，下界就会少一个人度此劫难。

那天是个阴天，神界上空的云又大又低，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来。

宿冕看着元曌从轮回道里走出来，小脸哭得皱皱巴巴，宿冕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自那以后，他便没再提过让元曌下界历劫的话了。

后来，宿冕便每隔一年送元曌去一趟青源殿，那是他准备了一年的神力本源，他托老君用来固元曌的神魂，后来，老君说要和宿冕一人一年轮着来，再后来，越来越多的神官进出青源殿，元曌每年都会傻乎乎地去青源殿，老君将众神的神力本源注入元曌眉间神印。

宿冕在他六百岁生辰的时候送了一把宝剑，名叫追风，元曌很喜欢，他只看到这把剑威力精悍，剑身漂亮，却不知道宿冕为了淬炼它穷极三界。

又过了好多年，元曌也能独自一人去灵族斩杀妖兽，那天宿冕刚从神殿出来，遇到了彩灵池边的元曌，和他的小云雀。

宿冕在桥边问道“在这作甚，今天没跑出去玩？”

赴云见礼，元曌转身看到宿冕，举起胳膊挥挥手“在灵族有一桃花树作乱，刚回来，看见这池中鱼长得白白胖胖，能不能让我带走几条。”

“什么桃花妖，衣袖有血，可是受伤了？”

元曌向宿冕走去“小伤，已经好了。只是这桃花妖只是个可怜的母亲，想要找儿子却误打误撞来到灵族，我打算把她的魂魄送入轮回，她无怨气，只有执念，就不要把她压入苍穹之境了。”

元曌走近，宿冕发现确实只是皮外伤，松了口气。

“随你，小伤也要注意。”

“好。”

“喝酒了？”

“一点点，是桃花酿，那棵桃树送我的，比你酿地好喝那么一点点。”元曌说着拿手比划了一下。

宿冕摸了摸元曌的头“今日降妖兽可有感悟？”

“什么感悟？本神君神力磅礴，一人可斩百只妖兽，不在话下。”元曌昂着头，手持荷叶扫开了宿冕的手。

“你可知自己为何而战？”

元曌晃悠着他的荷叶说道“为了天下苍生呗，你不是天天说，苍生、万民为重，斩杀妖兽，不能让他们失了智跑到人间去。”

宿冕又问“你自幼长在神界，不像别的神官都是飞升而来，虽历过一次劫，但你太小了，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你不懂人间，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众神要守护。”

元曌答“我是不懂，可不是有你们吗，神界所有职位满满当当，运行有序，不需要我呀，我就做个闲人，逍遥快活。”

宿冕叹了口气“若是我们不在了呢？”

元曌有些生气“谁不在了，神之寿数漫长，你们都不能不在。”

“若我们陨落了呢？”

“陨落？凡人死后会入轮回，你们死后会去哪里，我到时候再去找你们，还找灵翰玩儿，找你要桃花酿。”

那时候的元曌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他以为众生生命无尽，死后还能再轮回，他不知道，人死如灯灭，再点燃的，已经不是曾经的那盏了。

宿冕笑了几声“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你去人间玩过吗？那里也很好玩的，下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记住不要扰乱人间秩序，不然会引来天雷。”

……

后来，元曌去了人界，见到了宿冕所说的天下苍生。

这里的人都有爹爹娘亲，都有朋友知己，他们偶尔会有冲突，但又转头和好，他们有心存恶念之人，也不缺心怀慈悲之人。他们食五谷，有病痛，会为一朵花开心，也会为一片枯叶失落，每个人都很相似，但每个人又都不一样。

在元曌眼里，他们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就像他院里的鱼，每一条他都认得，但又不太一样，鱼无灵识，只会循着本能进食、休息。他们又不同，他们会为亲人离世哭泣，会为孩子诞生欢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情感，每个人都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