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月,山影巍峨。
出了不求殿的几名黑袍终于能松下神经,抬起袖子拭去鬓角的汗。
“陛下无虞,尔等退下。”提命谷谷主焦衡袖袍一挥,高声遣散一众魔修。
待到四下无别人,另一位谷主才沉吟道:“魂相消融,莫不是侍人看错了?”
“我觉不然。”焦衡面相年轻,出口却老气横秋,“定是陛下修为高深,化险为夷。”
“可是你们不觉得陛下言语间颇有些怪异吗?”
焦衡闻言当即眉间一紧:“屠谷主,此话以后莫要再说了,陛下所为万般皆有道理,我等不该对魔君存疑。”
屠谷主汗又下来了,这锅他背不起啊,慌忙点头应是。
提命谷乃四谷之首,官大一阶压死人,余下二人也都点了点头。
有点怀疑,但不怀疑也可以。
——魔界这几位谷主最讨厌的事非动脑子莫属。
***
「宿主。」
系统出声提醒。
半个时辰前,759答应殷遮暂时关闭读心。这个时长已经是极限了,公司有规定,不得与宿主发生任务以外的任何包括口头协议。
“嗯。”殷遮应了一声,没什么起伏。
系统重新打开技能,问道:「宿主,您现在心情如何?」
“我有个问题。”殷遮斜倚在窗棂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袖口。
「您问。」
“你会读心,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问我的感受?”
系统温声细语:「宿主,先有寄托,才有情感。不特意问的话,我这边是读不到信息的。」
殷遮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半个时辰里,他对自己的上一世并没有多倾注几分心思,自然也并无留恋之说。
一无至亲,二无知己,高处不胜寒。
他看重的向来是当下。
正哲学式沉思着呢,一字一顿平静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语气语调听起来确实舒心,只是这内容也太割裂了。
殷遮猝不及防被动听完,手上动作僵住,唇角微抽:“你在干嘛。”
系统:「报告宿主,我在录入您的回答。」
“就这么录?”
系统:「对哦。」
“……”
贵司包容性还真是有够宽泛的。
存完档的759清了清嗓子:「宿主。」
“请讲。”诚实的系统兵。
「书中剧情您都还记得吗?」
“不记得。”殷遮冷着脸回答,他一丁点儿都不愿再想起那个恋爱脑,哦现在是他本人。
759轻笑了声:「宿主还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呢。」
殷遮:“……”
就你会读心,就你长嘴。
确认信息后,系统步入正题:「宿主,现在我要发布你的任务了。」
“等会儿,”殷遮离开窗棂站直身子,面露质疑,“还有任务?”
「对的,我们是很正规的公司。」759投放出一个页面,「这是宿主任务协议,您的任务是“持续追爱,积攒虐度”。」
持续追爱,积攒虐度?
“追谁,爱谁?我不会。”
殷遮活了二十七年,与旁人最亲近的姿势是肉搏。
前上将兼黄金单身汉向你扯出一个假笑,并附言:你很冒昧。
「宿……」
“嘘。”殷遮脸一偏,下颌到脖颈那条线利落分明,他低声打断759的发言。
凭借多年作战经验,他察觉到有人靠近。
来人步履轻盈近乎无声,没多会儿,殷遮便看见两名青衣女子,尚未抬头,仅对着殿内行礼:“陛下。”
殷遮不明所以不好出声,在心里问系统:“她们做什么?”
759回答:「她们是侍人,来伺候您更衣就寝的。」
“不用。”殷遮直言拒绝。
青衣侍人蹙眉相视,而后双双跪下,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可是哪里恼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殷遮动了动手指,有些无语。
这里的习俗是动不动就下跪吗?
叮。
殷遮闭了下眼,看见一行字,759让他照着念。
“本座入夜还有要事,不宜有人打扰。”
此话一出,青衣侍人显然松了口气,又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殷遮侧身面向窗外,万荡山巅的风霜冷冽,叹出的气都是一片白雾。他陡然发觉自己在风口站了许久,却丝毫没察到冷意。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踱步到旁侧书案前落座,仔仔细细研究起那份协议。
协议没有抬头,以“尊敬的宿主”为起始,全篇不过百字,言简意赅。
殷遮需要以书中魔君的身份完成那劳什子的追爱任务,若虐值达到一万便可以回到原世界,期间不得暴露真实身份以及泄露任务内容。
无非是拿身不由己、处处受限,来换得一次复活。
书案崭新无痕,无疑是个摆设,但东西倒很齐全。
殷遮以前忙里偷闲的时候,总喜欢去历史陈列馆。馆内收存着不少公元文物,除了早已过了时的武器,他第二感兴趣的便是那些一看就很晦涩的文书用具。
为了讨好上将,馆长还特意为他辟了间静室。
眼前摆着的物件,远比馆里的要精致讲究。墨是经久不干的,殷遮手法不生,提笔落下,一个“否”字力透纸背。
他说:“我拒绝。”
拒绝任务,拒绝恩赐般的重生。
这活儿,他不接。
语不惊人死不休。
759若有实体,下巴怕不是已经掉在了地上。
「宿主,您说什么?您再看一眼,协议中说了……」
“我知道,”殷遮打断他的话,搁下笔,指尖敲击着案面,“拒绝任务则视为彻底放弃回去的机会,所作所为将失去保障,我知道。”
系统见他对自己如此随意,不由心急:「影响原书剧情事小,命线改变事大,到时候,到时候你说不定会比原本的结局更惨。」
连尊称都忽略了。
“你应该比我清楚书中剧情,”殷遮抬手,不去管759看不看得见,“但你应该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两个字就是——”
“认输。”
原主身为一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魔君,不竭力振兴魔界反而跑去当恋爱脑。不好意思,恕他不敢苟同。
任凭系统如何苦口婆心,引经据典,殷遮不为所动。
「唉。」这一声叹得可谓凄凄切切,系统说不过他,系统认命了,「那好吧,planB就planB。」
殷遮扬了扬下巴。
……宿主你好骄傲啊。
宿主强,我则强。759再次给自己洗脑。
「那么第一步,我来唤醒原主的记忆,宿主您做一下准备。」
殷遮单单知晓剧情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原书是主角受的视角,有很多潜在的信息都没有展现出来。
话音落下方几秒,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楚从殷遮大脑深处轰然炸开,迅速席卷全身。撑在书案上的手肘登时失了力,痛得腰背都弓起来。
他强撑着开口,气息沉沉:“公报私仇?”
系统辩解:「我不是我没有哇!例行公事,就是这样子的。」
殷遮不欲与他多废话,闷声熬着,直到面色苍白,那阵痛楚才渐渐消褪。
先前是拆骨,现在该称作换血了。
经此一遭,属于原主的记忆完全灌进殷遮脑子里,顺了好一会儿的气,那些藏于文字之下的经络一点点清晰分明。
原主之所以魂相如此脆弱,动辄消融致死,竟是因为这魂相,它原本就是残缺不全的!
三界众生皆有魂相,魂为本,相为由,少了一星半点都要连做三天三夜的法事去寻。
而原主,剩的也就一星半点了。
百年前那场大战,真是同天争命啊。
殷遮慨然一叹,愈发觉得剧情中所谓的“追爱”大有蹊跷,这背后肯定还潜藏着一些惊天秘密。
咂摸片刻,他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找回魂相,振兴魔界。
759读到这行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字时,都要给他鼓掌了:「宿主志向远大!」
殷遮再次扬了扬下巴,意有所指:“情爱赘身,事业为主。”
「是是是。」系统抱拳,您好有本领。
“乏了。”折腾来折腾去,殷遮早就眼皮子打架,起身朝床榻走去。
刚醒来的时候没顾及好好感受,现在重新躺下,殷遮才深切体会到这张床榻的完美。
不愧是魔界之主。
他双手自然垂放身侧,刚阖上眼,猛然间想起件重要的事——
“系统,禁止偷看我睡觉。”
759:……
「宿主,我也要休眠的。」
殷遮:“那没事了。”
「稍等!」
“有本快奏。”
「宿主,为了更好地保护您的身份,即日起,我将改变对您的称呼。入乡随俗,建议您也随一随。」
殷遮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囫囵答道:“随,随。”
759是个很容易被满足的系统:「好的,晚安,陛下。」
***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不求殿外声震八方。
殷遮顶着浓重的怨气起了床,十分注重形象地穿好外袍披上大氅,循着记忆自行洗漱完毕,才打开了门。
黑压压的一片。
那几个眼熟的黑袍又跪下了:“陛下,那帮烦人的道士来了,围在山外嚷嚷着要除魔卫道!”
打仗?殷遮精神了。
“有人来犯就给我打!狠狠地打!离子炮有吗?光速战舰呢?”
黑袍及魔界众人面面相觑,陛下的境界已经到此等地步了?
“都没有?那轨道枪总该有吧?”
焦衡艰涩开口:“您说的这些……从未听闻。”
好一个从未听闻。
殷遮面色冷峻:“来了多少人。”
没有武器,肉搏的话,他相信也能有胜算。
“一万……有余?”
视线扫过面前勉强过千的魔修,殷遮额角青筋抽搐。
……这日子他是一天也过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