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鹏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的清晨。
①熏风燕语,绿树蝉鸣,只是没见到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整整睡了一夜,元气已恢复得差不离,丁鹏洗漱了一番,撑着身子去找她。
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叶夕颜和花无缺已经对弈了十三局。
叶夕颜是个臭棋篓子,哪怕花无缺让先又让棋,还是输得惨不忍睹。
但她看起来仍兴致不减,手拈了一枚白子,头也不抬地盯着棋盘,思忖着要怎么落子。
对面是白衣胜雪的贵公子,花无缺眉眼含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桌沿挂了个银薰球,一缕缕凛冽幽苦的清远香,袅袅渺渺地缭绕在二人周身,恍若置身云端。
丁鹏抿了抿唇,香料中掺了零陵香,闻到喧宾夺主的浓烈香气,他忍不住掩鼻屏息,偏过头,小声地呛咳了起来。
叶夕颜循声望去,瞧见他来了,双眼一亮,立刻惊喜地丢下了手中的棋子。
他换上了移花宫的白衣,可能是睡饱了觉,看起来气色红润,她扑了过去,摇晃着他的胳膊,转圈圈地打量。
“哇,太好看了!”她兴奋地嚷嚷,“老天爷,真不知道等你发达了,整天锦衣华服的,你得英俊成什么样!”
被她的笑容感染,丁鹏痴痴地盯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听了这话,花无缺抬起头,微笑着打趣:“某人之前不是还说,移花宫人穿的像孝服吗?”
叶夕颜面露窘色,双掌合十,讨好地晃了晃:“拜托,求忘记!”
“好——”花无缺无奈一笑。
听他不太服气,叶夕颜扬了扬拳头,假装要揍他,兴许是演技太差了,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丁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喉头一滚,冷不丁吸了些香雾,俯身呛咳了几声。
花无缺望望丁鹏,见他咳得厉害,手持一盅冷透的茶汤,“滋拉”地浇在了银熏球上。
“是不是蛇毒落下的病根?”轻拍丁鹏的后背,叶夕颜恨恨地咬牙,“该死的碧蛇郎君,当初真该剁碎他!”
丁鹏心里一酸,夕颜对他越好,他越不能忍受她和别人更要好……
他的眼神愈发不安,突然握紧了她的手,像是央求似的,语气急促道:“……夕颜,陪我去透透气吧。”
察觉到他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叶夕颜微微蹙眉,立刻握住了他的手。
她压低了声音:“还是难受?”
“我,我……”丁鹏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难道要他当面剖白内心,袒露自己的自私和贪婪吗?
花无缺的威胁太大了。
他除了长相,没有哪一点能和花无缺相匹敌。
花无缺懂得琴棋书画,又是武林圣地的贵公子,丁鹏对此统统一窍不通。
更悲哀的是,他连撒谎都不利索。
没听到他的答复,叶夕颜急眼了,连连催促:“你倒是说呀!”
“叶姑娘,别慌神,兴许是呛急了。”花无缺突然插了一句,“丁少侠,先喝一杯茶吧。”
丁鹏抬起头,清亮的眼睛落在了花无缺的脸上。
源于一种隐晦的骄傲,方才迟迟没有见礼,察觉得到花无缺对他的冷淡,丁鹏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
此时,花无缺出言相邀,丁鹏只好勉强答应。
他抱拳作揖:“这些时日,承蒙公子的照顾,大恩大德,我俩铭记于心。”
“既是叶姑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丁少侠不必多礼。”
“朋友有亲疏远近之分,还是要谢的。”丁鹏重读了“亲疏远近”四个字。
花无缺神色恬淡:“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左看看,右看看,两边都是自己的好友。
叶夕颜听得脑仁疼,赶紧打圆场:“说多了嘴干,喝茶喝茶。”
心里千万个不解:丁鹏先前一直在夸花无缺,口口声声说他是端方君子,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丁鹏磨着后槽牙,坐在了花无缺的对面,他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便宜花无缺。
叶夕颜只好坐在了绣凳上,懵懵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丁公子,你平常爱喝什么茶?”
“夕颜爱喝什么茶,我就爱喝什么茶。”
“哦,老枞水仙。”
花无缺微笑,重新拨了些茶叶,丁鹏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偷偷地瞪了一眼叶夕颜。
叶夕颜:“?”
拎起滚水壶,悬壶高冲浇在盖碗里,茶汤匀了两盅,一盅给了丁鹏,一盅给了自己。
叶夕颜:“?”
花无缺拈起茶盅,浅浅地抿了一口,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遍。
凭他对叶夕颜的了解,难道他还比不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花无缺?
丁鹏强忍火气,拈起了茶盅,缓缓送到了嘴边,忽然一下子停住了。
他轻轻地嗅了嗅,眉头拧了个结,热气腾腾的茶汤里,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朽木味。
好难闻的味道……
夕颜爱喝的真的是这一种茶吗?
难道是花无缺……存心戏耍他?
看了眼花无缺,又看了眼叶夕颜,叶夕颜歪着头,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能输。
丁鹏心一横,硬着头皮喝下了这一盅茶汤。
湿腻的霉味立刻缠在了舌尖上,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一个劲泛恶心。
他低下头,左手攥紧了袍角,咬牙隐忍着不适,右手轻轻地叩了叩桌。
花无缺提壶,又冲了第二泡,给双方续了茶汤。
额头渗了冷汗,丁鹏颤着手,茶盅刚送到了嘴边,突然被一人夺了过去。
吃惊地抬起头,就见叶夕颜手持茶盅,将茶汤往地上一泼:“不要喝了!”
花无缺微讶:“你喝不惯?”
丁鹏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喝、得、惯。”
“喝不惯就喝不惯!”叶夕颜忍无可忍,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赢了又怎样,输了又怎样,你逞强有什么意义!”
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这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他艰涩地说:“对不起……”
“丁鹏。”叶夕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嗯?”
“我很累,没有办法……顾全你的心情,我需要……情绪稳定……”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么?”
“……”
花无缺叹了口气:“茶无贵贱,适者为珍。”
适者为珍……
夕颜选择了花无缺,放弃了自己,是吗?
那他大概是不合适吧?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丁鹏眼前一黑,身形踉跄了一下。
“欸!”叶夕颜想搀他一把,却被他拦住了。
丁鹏捂住胸口,深深地看她一眼,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了门外。
门在身后被重重摔上。
霍然转过身,他哽咽一声,眼泪“唰”地落下来。
本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世界上和她最要好的人,但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恨她,真的好恨她!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她总是格外关注自己的脸。
她最初也是因为这张脸,才对自己手下留情的吧?
几次三番地放过自己,甚至愿意和自己交朋友,好像都是这一张脸吧?
假如没有这一张漂亮的脸呢?
或许在她的眼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人。
总是挠挠他的下巴,摸摸他的脑袋,像逗弄一只宠物似的。
花无缺也生得漂亮,却懂得琴棋书画,除此之外,他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武功卓绝,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轻视呢?
细细想来,自己除了脸,确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优点。
丁鹏擦了擦眼泪,算起来,他和柳若松约定的决战日期快要到了。
他要走。
继续留在她身边,他只会方寸大乱,做出更多惹她烦心的事情。
等他赢了柳若松,他就会名扬江湖,权势、地位、才学都就兼备了。
那么这一次,夕颜就会选择自己了。
……
想起他离去的背影,心像被挖空了一块,再一次梦游似的落错了棋子,叶夕颜喃喃道:“我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花无缺和声道:“既然你知道了,还不快去追?”
叶夕颜翻了个白眼:“既然你知道,下次别刺激他了,行不行?”
等她端着一盘甜瓜,来到丁鹏的房间里时,却发现房间空荡荡的,已然不见他的踪影。
床沿的椅子上搭了一身雪白衣衫,正是他今日穿过的,除此以外,床褥上留下了一封信。
她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纸:
“夕颜:
见信如晤。我走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遇见你,是我无趣人生中最大的幸运,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渴望过自由,我追逐你,就像追逐风。
风不止,我的脚步就不会停。
我会将这份幸运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希望它会陪伴我,在决战中打败柳若松,取得最终的胜利。
我本来想和你说些心里话,但我现在不要见到你了。
因为我好恨你,恨你,恨你……
可我又舍不得恨你,其实是怕你在恨我,就当是我恨你吧。
等我赢了柳若松,我再回来见你,如果赢不了,就不必等我了。
珍重身体,丁鹏留。”
豆大的泪珠滴在了信纸上,将字迹晕染成一团模糊的墨渍。
叶夕颜抹了把眼泪,攥着信纸冲出了房间,声嘶力竭地大吼:“花无缺,借我匹好马——”
作者有话要说:①古诗化用:帘外熏风燕语,庭前绿树蝉鸣。——唐?李白《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