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规律的轻微震动令奚默缓慢睁开了眼。

无机质的灰眸淡淡扫过四周，奚默随后确认了自己此时此刻正坐在一辆老旧大巴的最后一排，时间似乎已经傍晚，悬在地平线的晚阳只剩下了半个圆弧，将天际稀释出一片暗红。

周遭很暗，经过粗略观测，车上的人并不多，除了驾驶座被单独隔开、看不清样貌的司机外，整个车上加上自己一共有十一个人。

不对……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最前排披着黑色头巾、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身上片刻，修正了自己的结论。

是十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酸涩的甜味，像是放置太久而糜烂的水果，发酵出很淡很淡的酒精气息。

耳边的呼吸声明显开始变得杂乱起来，车上原本昏迷的其他乘客们陆续苏醒。

奚默的余光有意无意扫过这些玩家，很明显，大多数的人都并非第一次接触这个游戏的新人，在片刻的失神后很快恢复冷静。

当然，大多数。

坐在第三排的黄毛青年最后一个清醒，从对方格格不入的打扮来看似乎是位不太友善的社会人士。

他花了足足一分钟时间才从剧烈的头疼中回过神来的，陌生至极的环境令其下意识起身。

“我去，这、这是哪儿，我不是在酒店吗？怎么会在这里！”

仿佛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一颗投石骤然打碎，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集中到了站起来的黄毛青年身上。

冷淡的，好奇的，怜惜的，幸灾乐祸的，习以为常的……

坐在黄毛后排的风衣女人眼底闪过肉眼可见的嫌弃，她保持着双手环胸的动作，不着痕迹的朝车窗方向挪了一点，偏头冷漠望着已经黑到几乎辨不清方向的窗外，带着刻意远离的意味。

奚默注意到黄毛的动作一顿，四处张望着什么。

显然，系统会为第一次加入游戏的新手解释更多，只可惜对方此时压根没有耐心听进去，众人视线的集中会令人产生下意识的压迫感，他的语气满是慌乱与警惕。

“什么游戏？什么鬼宅？到底谁在说话？！！”

“闭嘴，不想死就安静点。”右侧单座上的墨镜男不耐烦的低声呵斥。

“你威胁我？你们到底是谁！”墨镜男的开口令黄毛无措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他立刻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怒骂咆哮，“我知道了，你们一伙的是吧，我劝你们赶紧放我走，这是绑架，现在立刻停车，不然我就报警！”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大巴颠簸的震动声。

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墨镜男倒也不恼，冷笑一声，连抬头看对方一眼都懒得。

奚默猜测，如果这时候把墨镜男脸上的墨镜摘下，目光必然是满满的讽刺。

见压根没人搭理自己，手机也不出意料的没有任何信号，干矗在那的黄毛青年一咬牙，余光无意扫到悬挂在旁边侧壁上的红色逃生锤，想也没想便直接拔了下来，朝车窗角砸去。

瞬间，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车厢。

后座目睹整个过程的奚默内心摇了摇头，目光淡淡撇过左上角。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这不，尖锐的锤头还没砸到车窗上，青年整个人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般静止在了原地——不，与其说是静止，不如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按住了，脸上瞬间没了任何血色，惨白一片。

周遭的空气渐渐浓稠，黄毛眼底闪过极度惊恐的神色，他似乎在竭力挣扎，然而僵硬的身体却仿佛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海底，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鼓起的眼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细密血丝。

众目睽睽下，他的脖子开始向右转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强制按着他的头，令人毛骨悚然。

扭动，用力，再扭动。

“咔嚓。”那是软骨被硬生生扭断的脆响。

“嘻嘻~”似有似无的嬉笑伴随着车顶缓慢掉落的警示牌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众人的目光这才汇聚到这张原本贴在左上角、毫不起眼的公告：

【禁止损坏车内物品。】

紧接着，除了奚默外的所有玩家瞳孔微缩——车内原本空无一物的座位上一瞬之间出现了许多看起来明显不是正常人的身影，它们似乎一直就在这辆车上，灰蓝发黑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尸体的腐烂感，瘦到几乎只剩下皮包骨的躯体，全是血丝与眼白的眼瞳诡异渗人，以一种审视猎物的贪婪眼神注视着附近座位上的玩家们。

是鬼。

身边座位上蠢蠢欲动的鬼怪令每个人心底瞬间如浸寒蝉

至于先前按住黄毛的则是一位脑袋上缺了个口的鬼，鱼鳍般细长尖锐的大手一只按在他脑袋上，一只捏着他的脖子，阴岑岑的血口大张着，它像是在把玩心爱的玩具，用蛮力又将黄毛的脖子扭了一圈。

血不小心喷溅在前方座位的窗户上，坐在第二排的年轻少女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微颤的双肩不难看出此时这位小姑娘有多么害怕，却还是强忍着没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这时，奚默感觉到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手被一个冰凉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他微微侧头，一位个头矮小，四肢畸形的鬼小孩正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瘦到只剩下骨架的小腿因为离地面太远的原因来回摇摆，没有瞳孔的眼白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明明对方的脸上没有嘴，他依旧能感觉到对方几近雀跃的激动。

【奚老师......】

“嘘。”

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懒散靠在最后一排座椅上的黑发青年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浅笑，修长瓷白的手指轻轻抵在唇边，浅灰色的瞳孔深处洇染着丝丝邪气，将最后一丝光吞没在阴影掩盖的角落。

鬼小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分乖巧又听话的点了点头，还特地用自己只有拇指大小的小手悄悄捂住了不存在的嘴。

奚默将目光重新移回前方。

车上现在还有九个人，以及……一车的鬼。

好在这场对于其他玩家而言煎熬无比的车程并没有维持太久，大巴很快到达了终点站。

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周遭黑茫茫一片，大巴司机开启的车灯成了唯一灯源，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豪宅。

大巴的车门慢慢开启，之前那位坐在最前排的老人终于站起身来，她提起座位旁放着的古铜提灯准备下车，黑色头巾下一双混浊的眼球冰冷扫过还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玩家们，嗓音沙哑而古怪：

“还不下车？”

每个玩家身边或多或少都坐着一两个鬼怪乘客，没人敢最先动弹。

沉默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久到老人蹙眉就要下车时，第四排那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果断起身，她面无表情的对上身边长着两个脑袋的鬼怪那阴恻恻的目光，身子微侧收腹，很快便借过鬼怪的位置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跟随着老人的脚步下车。

有了女人开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跟她一样小心翼翼避开自己旁边的鬼怪，连忙跟上队伍，毕竟没人想继续在车上陪那一群心怀不轨的鬼怪。

奚默自然也得跟上大部队，因此同样起身，只不过身边的小孩过于乖巧懂事，一双又大又白的眼白眨呀眨，早就抱住自己乱摇的腿给他让位置。

他还是没忍住偷偷摸了摸他的头。

......

“王先生能同意你们在这里借住几天，是你们天大的运气。”

“这几天王先生和夫人要出差，仆人们虽然也都放假了，就剩我这个老婆子了。”

满脸褶皱的老人举着提灯带引众人朝豪宅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仿佛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

然而除了队伍最后方丝毫不慌的某人外，玩家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倾听，甚至恨不得竖起耳朵凑在老人身边——玩过游戏的都知道，这些提醒很可能是这个副本关乎他们性命的规则禁忌。

尤其是现在这种还没有收到系统任何与主线有关的任务前提下。

老人：“尽量不要去三楼，那是先生和小姐的房间，二楼有五间客房，每晚九点之前必须回房睡觉，具体你们自己分配，不过每个房间不能超过两个人。”

“那如果超过两个人呢？”墨镜男大胆开口。

“那就是破坏规则了，先生很讨厌这种客人，小姐也是。”

老妇人闻言停下了脚步，一双空洞混浊的眼珠子直勾勾的望向众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下，提灯微弱的灯光映衬出老人尖瘦僵硬的下巴，干瘪皲裂的嘴缓慢咧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其下猩红阴森的牙齿，笑起来苍白而恐怖。

“别担心，小姐很心善，她会‘热心’的帮你们纠正的，咯咯咯咯咯......”

众人闻言脸色皆变，寒意席卷后脊，再无一人敢出声。

老妇人对这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很是满意，很快便带领众人来到豪宅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不愧是有钱人的房子，光是铁门离豪宅有一段近几百米的距离，周围似乎是被用心打理过的花坛，但被黑暗吞噬，看不清任何东西。

玩家们依稀能感受到那些黑暗里藏着什么充满敌意的东西。

“一个接一个顺着石子路进去就行，不过劝你们别轻易回头，咯咯咯咯......”

老人站在铁门旁，没有继续送他们的打算，笑声依旧难听渗人。

这次倒没再窝囊的让女人开头了，比起其他几个或多或少依旧瑟缩的玩家，身形魁梧的墨镜男讥笑了一声，自满的推了推自己的墨镜，大步朝豪宅走去。

其实奚默挺想问一句，兄弟，本就黑的看不见路，不摘墨镜真的不会摔吗？

当然，也就是想想罢了，毕竟如何穿衣打扮是个人的自由。

墨镜男很快便安全抵达了豪宅那边，见状之前的风衣女人紧随其后。

俄尔普斯的故事无人不知，自然没人敢轻易作死，很快又有玩家紧随其后。

“爸爸......”一道略微颤抖的女童音轻轻响起。

奚默愣怔了一下，顺着声音望去，由于之前车内光线太暗，他这才发现玩家里居然还有一位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扎着两个小揪揪，手里抱着一只棕色玩具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没想到几年没关心，系统已经丧心病狂到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拉入游戏里了。

作为社区最负责任的管理员，奚默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副本结束后跟妈妈商量联名写份投诉信公开系统这“不做人”行为。

女孩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俯身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后背：

“别怕，你一直顺着小路走到对面那个姐姐旁边，一定不要回头，记住了吗？”

女孩闻言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双手紧紧抱住怀里的玩具熊，鼓足勇气朝豪宅跑去。

大概是经常在孤儿院照顾孩子们的原因，奚默凝视着女孩奔跑的背影，目光下意识柔和了几分。

经历了鬼车和老妇人的恐吓都没有失控哭喊，说明是个非常勇敢又懂事的孩子。

这令他不由得想起家里喜爱搞破坏的妹妹，明明相似的年龄，她的性格却古灵精怪的很，有时调皮起来一不留神就能把家给拆了。

只是......奚默缓缓垂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方才小女孩望着自己父亲的目光，似乎带着什么说不出的恐惧。

见女儿安全到达豪宅，中年男人回头望向奚默——在场只剩下他们两个玩家了。

“你先。”本着谦让精神，奚默礼貌点头。

男人没跟他墨迹，直接转头就走。

毕竟最后一个人要单独面对那位危险诡异的老妇人，在这稍不留神便会丧命的副本里，落单后谁知道对方会突然做出什么，没人想承担这样的潜在危险。

更何况，有傻子自愿垫底，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然而男人并不知道，在自己走后没几步，原本跟鬼一样阴森恐怖的老妇人立刻跟变脸似的收起了表情，眼睛眯起，对着黑发青年露出无比慈爱的笑容。

“哎呀小奚啊，你这孩子进副本怎么都不打声招呼，做了一路车累不累，奶奶出门刚好带了点零食。”老人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被奚默连忙回拒。

“不用了李奶奶，心意领了，但我还要继续副本，带这个进去不太方便。”奚默关切的望着这位养老院的常客，“您身子骨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而且你看我这老婆子新找的工作，在每个副本吓唬吓唬那些年轻人们，特别轻松。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一年可是能接不下十部戏哩！”

一谈起自己年轻时的丰功伟绩，李奶奶简直跟变了个鬼似的，腰不弯了腿不酸了，就连目光都炯炯有神，整个人跟个老顽童似的神采奕奕，精神得很。

奚默见状无奈叹了口气，跟往常在养老院工作里般沉声叮嘱：“李奶奶，您腰间盘突出都快143年了，放过它吧，别再剧烈折腾了。”

“好好好，下次一定。”老人依旧毫不犹豫的口头答应，“我不打扰了，你去忙正事吧，饿了记得打电话，奶奶给你送好吃的。”

沉重的大铁门被重新锁上，然而就当奚默转身走上石子路后，便清晰听到背后渐行渐远的老人那压抑不住兴奋的碎碎念。

“我看看，下一场副本是......千年僵尸村里扮演老僵尸吓唬玩家？嘿，我打年轻起就喜欢这种角色！”

奚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