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愈不答，周亦湫也不恼，一边四处打量，一边从被窝里面优雅爬起来，穿上鞋子道：“阁下看着着实眼生，在下周亦湫，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又道：“我既住了你的屋，那必定是要答谢的，不知道公子可有什么钟爱之物？如若在在下能力范围之内，我必尽力取来。“

“......”

黎愈只是听着，他早先还在纠结各种说辞，周亦湫一开口，反倒让他镇静下来，过了片刻，他说：“黎愈，今天周庄主与黎庄主在祖庙宣布了我和你的联姻之事。”

不管周亦湫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还是故意在打探他的态度，黎愈都情愿把这件事清楚讲明了，这桩亲事，不管周亦湫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都已经决定配合下去。

黎愈从窗前走过来，他没有把窗户关上，走到方桌前的时候，连同帷帽也一起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随后直视着周亦湫的眼睛。对方清晰的轮廓落入眼眸，黎愈就这么定定的，一眨不眨望着对方。

他在等，那句迟来的丑陋，或者是其他的客套之词。

然而对方却也顶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近来，直到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来，俯视着他。

他们之间还没有这么近距离站直了面对面过，在白天的幻境里面，黎愈隐隐约约又看到周亦湫夕阳下挺拔的身影，现在凑近了，他发现周亦湫的确比他高上许多，他仰着头，头顶也只能触碰他高挺的鼻子。

实在是很有威慑力。

黎愈面无表情，脸上透出一股倔强，下颌线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他是那种有些锋芒的长相，周亦湫自认自己见识过的美人不少，黎愈这样的自然不在他所认的美人范围之内，反而是有些男子气概，只不过，他觉得自己说得也是的确不错的，黎愈很瘦，他这样的个子，在男子间已经是很有优势了，但是瘦也的确是太瘦了一点。

要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着，那他能预料，到了面前这个黎愈头顶上，那一定会塌下来。

光有个子有什么用，风一吹就倒，反倒不如那些娇小的美人们来得有趣味得多。

周亦湫往前凑了凑，笑了，语气却有些狎昵：“黎公子有龙阳之癖，这倒是看不出来，还想要强迫于在下，在下有些怕呢。”

“......”

“怎么？”周亦湫见黎愈不答，笑得反而更欢了，仿佛强迫的人不是黎愈反而是他，“不过黎公子你可是强迫错人了，不知道贵庄如何纵容于你，在下若是不喜，那便谁也强迫不了我。”

眼见着周亦湫的脸色随着话语阴沉下来，黎愈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他暗自咬着牙，看起来似乎是对周亦湫的话不满极了。

周亦湫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干脆收了笑，把话说开来：“我是不知道黎公子为何这么想要与我结亲，也许你也是贪恋我的美色，”说到这里周亦湫冷笑一声，接着道，“可我周某人向来讲究一个心甘情愿，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既然要一桩姻缘，为何不选择一个我也心悦的，我看黎公子，着实不符我的意中人标准。首先，周某爱好软香在怀，黎公子这样的个子，恕周某无法想象这样一副画面；其二，周某查看公子居所，除了笔墨，别无其他风雅之物，不知黎公子除了读书写字可还会弹琴舞剑饮酒，若无，那对于在下来说也实在无聊得紧；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周亦湫顿了顿，抬手捏住黎愈的下巴，玩味地打量几眼，摇摇头道：“黎公子，您这副神色，实在让在下难以畅然相处，不妨，当下对在下笑上一个？”

回应他的，是黎愈青白的脸色，与蓦然拍开他手掌的动作。

周亦湫瞧了一眼自己被拍开的手，笑了，退开一步说道：“在下只是说些实话，黎公子若觉得不适，这桩亲事你我皆不情愿，散了便是。”

黎愈闭了闭眼睛，没什么表情地说：“这不是你我轻易就能做主的，而且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是非要结了不成？”

黎愈说：“目前为止，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周亦湫被气笑了，直呼其名：“黎愈，在你心里，婚姻大事就是拿来权衡利弊的吗？”

暌违二十年，再听到这人喊自己的名字，黎愈心下一颤，他又想起周亦湫醉中含糊的呼唤，可是更多的是他刚刚的那些足够打击他的理由，是啊，周亦湫对自己的喜好清清楚楚，每一条都对应着对他的不匹配。

所以大概是他听错了吧。

但是周亦湫的语气又那么像幻境中的黑衣人，一时之间，黎愈反倒拿不准此刻他是否还陷在其中。

那么，也没必要和周亦湫计较得那么清楚了吧。

想通了这些，黎愈淡淡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周亦湫蓦得睁大了眼睛，十分惊讶，像是不敢置信这样的话会从黎愈的嘴里面说出来，盯着黎愈的脸，仿佛是要盯出一个洞来才罢休，沉默片刻，周亦湫似自嘲似愤懑的声音传来：“好，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如此，我便也送给黎公子一句话：‘龇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说完，周亦湫愤而拂袖离去，把一扇木门甩得震天响。

在这动静后面，黎愈木然搓搓自己的脸庞，枯站良久，才在桌前落座。

如果这是幻境，那么守在外面的弟子作为周亦湫的心腹，必定会让他离开。

简陋的木屋重回一个人的寂静，黎愈望着洞开的窗户，看夜幕一点点沉下去。

天已经黑透了，屋内没有开灯，方桌上一只用过的茶杯落在茶盘外面，用来遮面的帷帽被帽檐压着纱巾。

早知道，就不用费心去改什么帷帽，挡住这样一张谁都不在乎的脸。

他早就应该明白，也该习惯。

可是真的被两次打破二十年来的幻象，心口依旧感到窒闷。

毕竟周亦湫在他这里，从来不是别人，现在看到了真相，不管真假，不用再来第三次，黎愈都有些死心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笨拙，只想要借助年少时候的那点记忆，再去寻求一点温暖，听到昔人一句“念及旧情”，他便得意忘形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黎愈才从这种窒闷之中清醒过来。

他点亮一盏烛火，提起周亦湫嘴里他仅有的笔墨，落下苍劲有力的十个字：

“龇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就当他自视甚高，不自量力，黎愈把纸张折叠好，压在砚台下面。

不管周亦湫如何想，明日他是必定要去找外祖父问一问的。

第二天一早，黎愈睁开眼睛，从自己枕到麻木的手臂之间醒过来。昨晚与周亦湫争吵过后，黎愈面对周亦湫躺过的专属于他的被窝，也许是后起的情绪，在黑夜中肆无忌惮地蔓延，所以他便也不愿意去躺了。

连晚饭都没有吃。

黎愈根本没有为自己做饭的心思。

清晨，外边还带着夜间的凉气，昨晚窗户一夜没关，黎愈揉揉鼻子，有些阻塞，他从抽屉里面取出一颗治疗风寒的药丸，吞下，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出门去。

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即使昨晚晚饭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现在也不觉得饿。

黎愈推开竹门，吱呀一声，周边立刻飞出两个深蓝上衣灰裳的弟子，昨天黎愈注意到，两个庄的弟子服虽然是一致的，但是也很好区分，黎庄的腰带漆黑，周庄的却是深红，现在眼前这两个弟子腰间的是黑色的，那必然就是周庄的弟子了。

黎愈今日没有再戴那顶帷帽，这两位弟子的面貌也看得更加清晰，均是生面孔，他从前没有见过。

两位弟子见他出来，其中一位倒是向他做了个揖，恭敬道：“黎公子，要去何处？”

黎愈微微惊讶，自从黎庄以保护之名派弟子监守他以来，还从没有一个弟子这般客套的。

对方低着脑袋，似乎是猜到他的疑虑，轻声解释：“属下是庄主身边的侍从，从今日起派遣至公子身边，公子可以喊我小甲。”

小甲实在虔诚之态，黎愈看他一直低着头颅，一边是很不习惯，一边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以来，他对于监守他的弟子都是互不理睬的，别人说他高傲难以相处，其实对方也并不主动与他说话。

更多时候，黎愈也明白，与他说话也许会一不小心就惹上了麻烦，反倒不如陌生人一般，隔着适当的距离，互不干涉。

今天这个弟子却打破了这个规则，他说得实在客气恭敬，另一位弟子仿佛也被感染了，利落行了一礼，道自己叫小丁，别的倒不如小甲说得多。

黎愈向两人回了礼，告知了自己的目的地，两人一听，给他让开路，跟在他的身后。

他要去找外祖父，问些关于幻境的问题，不知道昨天他和周亦湫不欢而散的事情庄里主事的人是否都知道了，但是他现在想去什么地方，似乎是因为他同意了这桩结亲，反而变得便利起来。

下山到祖庙半个时辰的路途，行至祖庙正门口，小甲往左侧一条蜿蜒往下的阶梯指道：“黎公子，司巫长老今早带着一众弟子往这里下去了，这条路荒废许久，刚刚开道，我为您带路吧。”

顺着小甲的指向，黎愈望向那条狭长的石阶，因为开辟得匆忙，这条路上掉落了许多砍下的杂草，枯枝荆棘都没有清理得十分干净，的确算不得好走。

“没关系，”黎愈对小甲应道，却不急着往前走，而是抬起头观测四周的景象。

小甲听闻往后退了退，半路上被小丁沉着脸拉扯了一把，小甲懵着看他，小丁却是也了他一眼，把头撇开了。

小甲不明所以，望着前方自己的新主人，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不知道何处，过了一会儿才提起衣袍，抬腿往下走，他紧跟上去，小丁猝不及防把他往后一扯，自己先一步走到前头。

“......”难道小丁觉得自己恭敬过了头，抢了在主人面前的风头，小甲若有所思地走了好一段路，才反应过来小丁可能反常的缘由。

对于两个随从的心思，黎愈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知道自己外祖父是为寻找地下水而来，那么一定是看准有可能出水的方位而去的，他作为司巫的继承人，对于在何处取地下水也略知一二，刚刚他在阶梯前的观测，确定了两个方位，现在往下走，除了按照之前开辟的痕迹，也是对自己学识的一次检验。

果然，行了大致百来个台阶，除了原本的台阶小路，另开了一个岔路，都是过往没有人行走过新开辟的。

这倒是有些为难了，一路过来都没有遇到其他弟子，有了岔路，便不好寻觅。

黎愈转头对两个随从道：“这里有两条路，你我三人，在这里兵分两路吧。”

小丁主动道：“黎公子身份尊贵，我护你周全，同公子一路吧。”

黎愈看他一眼，点点头道：“也好，走这条荒路，的确需要两人互相帮扶。”

分配好了队伍，三人在岔口分头行动，黎愈走的这一路是他之前判断过的两山夹孤山，这样的地方极有可能有可直接饮用的地下水，而且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背面就是周庄，两庄交接地带，司巫长老这样比较公正的人物，去勘察才是稳妥的选择。

沿着小径一直往下走，也的确没有错，两人很快就追到了开辟路径的弟子，最前头被几个弟子包围的，正是黎愈的外祖父——黎天雄。

在外人面前，黎愈依然是恭敬地，远远地喊了一声司巫大人。

黎天雄回过头来看见他，在一众弟子之间，他微微点了点头，对弟子们低声嘱咐了几句，往回走过来，黎愈也想把身边的小丁支开，小丁却直到长老走近了才退开些距离，不是特别远，能把两人的对话听清楚。

黎天雄似乎不在意，拉过黎愈，两人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黎天雄看着黎愈问：“小愈，怎么了？”

黎愈抬眼看了一眼小甲，压低声音问：“外祖父，有没有什么幻境是能把光景篡改，然后重回之前的时间点的？”

“......”黎天雄眉头微皱，同样放低了声音：“怎么突然这样问，是你遇到了？”

黎愈点点头，没办法说得更加细致，只好提了时间点：“昨天高台上到天黑过后，经历了两遍。”

“你如何破除的？”

“只是念了清心咒，”黎愈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确定道，“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脱离，只好来问外祖父。”

黎天雄抚抚他的后背：“既然已经逾越了那个时间点，自然是脱离了的，这种情况倒是反常，今日回去过后我查阅过再给你解答。”说完这些，黎天雄露出一个长辈的微笑，“别忧心那么多，小愈，既然来了，要不要一起寻找一番地下水的出水口？”

黎愈有些讶异，轻声道：“我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做事。”

黎天雄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小愈，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习惯呢？走，外祖父带你去。”

黎愈被黎天雄拉着胳膊，在众弟子的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众人中间，听黎天雄如命令一般的一道提议：

“黎愈也颇懂些寻水之道，今日便先让他带大家一起勘探一番吧。”

作者有话要说：与正文无关小剧场：

当被逼婚时：

黎愈：“是谁，对我有利吗，有利就可以。”

周亦湫：“还有人权吗？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周某万花丛中过，为何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黎雁：“谁逼婚，我拿剑砍谁！”

黎鹤：“虽然我还没出场，但是大家和气点嘛，不就是逼婚吗，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好好商量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