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叔，自然不是用人工掏井，是请钻井机器来，最多两三天就搞定，快的话用不了一天。”说完，他像是知道耿爸的命脉在哪里，不等耿爸开口接着说：“井钻出来会立刻出水，立马能浇地，眼前大家先辛苦一点，亲自去挑水，等农忙过后，我们再在井边挖引水渠，直接往田里引。”

致命诱惑，一击毙命。

耿爸停下抖腿，不由自主凑上前：“一定能出水？旱年也没问题？”

方躬行笑得更甚：“都请市里的专家勘测过了，我们这里一定能出水！而且我管着六个村子，每个村一口井，不但包出水还给了折扣，便宜不少。”

“市里什么专家？不是镇上？”

方躬行摆摆手：“镇上哪里有人会搞这玩意儿，市里能接这活的人也不多呢。”

耿爸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不遇上旱年，自家井也够用。”

方躬行继续劝说：“耿叔，我们这块天一到稻谷成熟的时候就要闹干旱，年年如此。不然也不会修一个大水库。我听我爸说，最近几年闹旱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每年总这么愁一遭也不是办法。我们钻口深井，里面的水澄清两三个月就和家里的井水一样，随意拿来用，还有后期的维护和打理，都村委出钱，保你们无后顾之忧。

耿爸狠狠心动，但他依旧皱着眉头：“我还得想想。”

方躬行还是一副笑脸，但不再劝说，他放下喝完的茶杯，撑起膝盖站起来：“耿叔，那你慢慢想一下，要是愿意入伙，明天中午前让家旺知会我一声。”

“别人家都入伙了？”耿爸声音有些飘虚。

方躬行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翻了翻：“目前有六十几家入伙，十几家不入伙，剩下的我还没去问，但是明天中午前我会统计出来，后天正式打井，毕竟庄稼可等不起。”

他抬脚迈出院门，从坐下说话到走人，前后不过五分钟，他的时间确实很紧。

“要是不入伙，你们凑不齐钱也要打？”耿爸追出门问。

方躬行脚步停了一停，转身看耿爸，但这次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要打！但是不入伙的人不准来深水井取水，我会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成立□□小队日夜看着。”

他与耿爸四目相对，坚毅的眼神下透露出几丝狠戾。

其实方躬行在读初高中的时候是个混不吝，经常打架斗殴，甚至带一大群狐朋狗友来村里偷鸡摸狗，就算是现在的耿家旺在他面前都只能低头哈腰。

所以在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所有村民都震惊了。在外打工的方亲行甚至想去教育局查一查自家弟弟的分数是不是被搞错了。

要说方躬行能考上大学是带给村民们的第一次震撼，那么方躬行大学毕业后回来当村官就是第二次震撼。

他变得规规矩矩，见人也谦和有礼，之前跟着他混的好几个弟兄主动投靠他，有的混上一官半职，有的虽没名没份，但一直站在他身后给他撑腰。他的那些“光荣事迹”让他在处理难辨的村务和村民纠纷这一块显得格外油滑和世故，在这个位置上更显得如鱼得水。

此刻在方躬行高大阴影里的耿爸居然先移开目光，第一次放缓声音道：“我让家旺明天早上去找你。”

方躬行灿烂一笑，眼底狠戾散去，看到耿爸身后跟出来的耿妩，一拍脑袋：“耿叔，我还有件事情跟你说呢，但是眼下没空，过几天再来拜访您。”

他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村里大部分人还是支持方躬行的钻深水井计划。有人第二日见方躬行还没什么动静，急不可耐地上前询问，甚至主动缴钱的人都排起长队，生怕方躬行忘记他们。

毕竟人能等，在太阳底下曝晒的庄稼不能等。

耿爸也很着急，但他却不在排队的人群里，他愁闷地坐在堂屋里，眉头皱得能夹出苍蝇。

耿家旺一向不会察言观色，他一边抖腿一边问自家老爸：“你想让我干什么倒是说啊，什么都不说就在这儿干耗着是干啥？”

耿爸瞥他一眼：“闭嘴。”

耿家旺嚷嚷：“我兄弟们可都还等着我呢。”

耿爸抄起手边的搪瓷杯往耿家旺那边用力砸去。

杯子砸在墙上，发出巨响，倒了一地的茶水茶叶，吓得耿家旺终于噤声。

耿妩正在外面忙活，听到这声巨响连忙跑进来。她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即拿着扫把和簸箕上前收拾，顺便轻手轻脚地帮耿爸重新倒上一杯水。

就在她将茶水轻轻放在地上时，耿妈从外面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大姐、二姐以及他们的孩子。

耿爸紧皱的眉头终于展开一点，他连忙站起来迎接女儿们，又对耿妩说：“倒茶。”

耿妩又添上两杯，但是没有妈妈和孩子们的，因为茶水不够了。

大姐和二姐坐下后猛灌两口水才喘匀气，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的信封递给耿爸。

大姐先开口：“爸，我哪里出得起五十，就这二十，还是抠抠搜搜两三年才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耿爸脸上闪过失望，又看向二姐，对方脸上也是同样羞愧的神色。

耿爸刚刚才舒展一点的眉头又紧巴巴地扭在一起。

他懊恼地说：“早知道有这么一遭，就不给温家小子那么多钱了。”

大姐和二姐显然是知道温厚言讨钱上学这件事，大姐出主意道：“要不我们去要回来？”

耿爸瞪她一眼：“哪有送出去的礼又往回要的道理，你不要脸我还要。”

大姐被顶得鼓起脸颊，轻声反驳：“那是庄稼重要还是脸面重要嘛。”

耿爸罕见地没答话，烦躁地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即使他真的去温厚言那里将五十块要回来，在三百块面前也是杯水车薪。

气氛很沉重，三个孩子都被压抑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鹌鹑一般缩在耿妩身后。

耿爸踱了十几分钟的步子，终于停在桌子前，伸手拿过大姐二姐手中的信封，抽出里面的钱又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零钱堆在桌子上。

他仔细数了两三次，三百块都差一截。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震动。

耿家旺急忙朝屋外跑，他推开院门，一台巨大的拖车拉着一个长脖子和长梯子的机器缓慢路过。

许多村民跟在车后面跑，大家脸上喜气洋溢。

耿爸也连忙跑向人群，看见老李也跟在车后面，顺手就将他掳过来，问怎么回事。

“不是说后天才开工吗？”

老李被晒得满面通红，但依旧喜笑颜开：“小行书记说多拖一天庄稼就会多死一些，不如早一些完工。”

耿妩在心底算了把账，从市里到他们村得先坐三小时的长途大巴到镇上，再坐四个小时牛车到村里，若没碰上牛车，那就得坐两小时黑摩的，最后还要走上一小时才能到。

因为全部都是山路，所以这里根本没通车。

耿妩很早就从村里唯一一个小卖部的电视里知道外面的城镇有多少宽阔的道路，汽车多到甚至造成拥堵，她也总希望自家这个小村庄能被看见，至少能修条路。

但方躬行和她说，难度太大。他们五六个自然村并成一个行政村都是在方躬行来的时候才实施，而外面的城镇早就这样干了十几年了。

这样算，这个打深井的机器不可能因为方躬行的一句话就将到来的时间提前，只能是它一开始就是约定的今天到。

而且小行哥说的是最迟今天上午交钱，后天动工，只是现在不是最迟的情况，严格来说也没错误。

老李甩开耿爸的纠缠，追着车子去看热闹。被人群落下的耿爸孤零零地在道路中央站着，好似那些喧嚣和非凡热闹与他没点关系。

就连耿家旺都有些急，他跑去耿爸身边：“爸，还差多少？我要我的兄弟们想办法凑凑。”

他那些兄弟都是一些比他小的小学生，能去哪里凑钱，不过是去偷或者抢别人家的罢了。

耿爸轻拍他的头：“一边去，別捣乱。”

随后他的视线越过耿家旺落到了耿妩身上。

耿妩没由来得感到一阵阴寒，随着耿爸的目光继续往后放在隔离耿家和缺牙佬家的围墙上时，那种不祥感达到顶峰。

耿妈突然出现在耿爸和耿妩的中间，她矮小瘦弱的身体挡住耿爸的视线，突然朝耿妩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姐姐们都回来了，还不去做饭？”

“都滚回去。”耿爸突然暴躁起来，挥手赶人。

耿妩带着三个小朋友连滚带爬跑回屋。她毫不怀疑耿爸刚刚的想法是再次将她卖给缺牙佬，换取能入伙打井的钱。

耿妩在家里坐立不安，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外甥女刚上一年级，仗着刚学几个字便吵着要看书。

耿妩被吵得头大，不得不将她们领到自己的小床旁，那里有她所有的课本和练习题。

“小姨只有这个。”耿妩半蹲下身子：“你们要是想看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