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时候，耿妩照常来到许闯家。

她拎了一个塑料袋，袋子是温爷爷捡来耿妩洗干净的，里面放满了温爷爷在墓园空地上自己种的小白菜，这是头一茬，还没长大，嫩得一碰就断。

许家在三楼，耿妩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又敲了一遍。

她敲门克制有礼，慢慢地力道适中地扣三下便停下来，声音虽轻慢却从不会令人听不见。许妈从来没有错过过。

耿妩敲了第三遍，还是没有人开门。

她坐在寂静的楼道里，想着会不会是许家人忘了今天有补课，毕竟一周三节课的规律这才是第三周，也有可能是因为有些事在路上耽搁了回来得晚，还有什么呢？

她在脑海中想了无数个可能，但直至黑暗将这个空旷的楼道淹没，耿妩都只听见自己轻浅的呼吸声。

她站起来，摇了摇自己坐麻的腿，熟练地拎起地上的垃圾，然后将手中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慢慢地坚定地走下楼。

耿妩没有搭公交车回家，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福荫园的小铁皮房子。

温爷爷踮着脚站在门口望，直至看见她，伸长的脖子和拉长的上半身才重新佝偻回去。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温爷爷端出饭菜，给耿妩装上一大碗。

耿妩接过碗，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没胃口吃饭。

温爷爷看她眼圈泛红，将事情猜出个大概，给她夹上一块肉片：“没什么比吃饱穿暖更重要的事，爷爷今天炒的肉片可好吃了，不要浪费。”

大滴的眼泪落在耿妩碗里的肉片上，米饭上，她擦着自己的脸：“爷爷，我觉得好委屈。我明明，明明帮他把成绩拉上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要我，我明明不比任何人差，我还教妹妹，做家务……。”

温爷爷一下一下拍着嚎啕大哭的女孩背脊，不知从何安慰：“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耿妩抽着鼻子：“没钱买药，家里米也没有了。”

温爷爷从口袋里翻出几张一百的放耿妩手中：“有的，爷爷的钱都没动呢，够我们爷孙三了。”

不是每个月都有竞赛能让温厚言参加，所以家里的支出主要还是靠温爷爷每个月的一千二百块，去除温爷爷的药费，不但没得剩，月底还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直到耿妩的加入，温爷爷才省下这几百块钱。

温爷爷看耿妩含着泪大把大把地扒饭，才放下心来：“眼下的困难可以哭，但是要边哭边继续向上跑。”他将碗底的油汤汁都倒进耿妩碗里，“我们家阿妩是最好的，只是你和那家的缘分尽了。”

耿妩没有难过太久，也同许妈帮忙介绍的第二家补课家长诚挚地道了歉。对方跟她亲切友好地交流了一番，决定还是继续让耿妩帮自家小孩补课。

“毕竟我家里孩子确实是进步了，英雄不问出处嘛。”对方的妈妈豪爽地拍拍耿妩的肩膀，“就冲着你鼓起勇气承认这点，我就佩服你。”

这家是一个初中女孩，目标是考上县一中，一周补课两次。女孩努力也上进，但是天分差一点，脑筋有点死，遇上一个不会的题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在错误的解题思路上狂飙很远。正是因为如此，考卷总是写不完。

知道能留下来耿妩才长出一口气，好歹是保持住了一半的收入。

温厚言周六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他眉头轻蹙：“许闯并没有跟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要不今天再去他家试一试？”

耿妩咬着筷子：“周六的补课时间是下午三点半，我刚刚才回来。”

温厚言没再说什么，转头对温爷爷说：“下星期学校举办成人礼，要家长参加。”

温爷爷发了片刻呆而后搓着手说：“一定要去吗？”

温厚言垂下眼脸：“不去也行，您身体不好，可能得站很久，会累，我跟老师请假吧。”

温爷爷缓慢地点头，看见收拾碗筷的耿妩，又说：“要不阿妩替我去吧。”

正在洗碗的耿妩吃惊地抬起头。

温爷爷继续说：“到时候别人都有亲属在，厚言没有会寂寞的。”

耿妩闻言有些心动，县一中是另她魂牵梦绕的地方，无数个夜晚她都梦见自己坐在充满朗朗读书声的教室里。

她抬头看了看温厚言，对方像是看透她眼中的渴望，轻轻颔首：“也不是不可以，没说一定要长辈。”

耿妩的眼睛瞬间充满亮晶晶的希冀：“真的可以吗？我……还是冒充你姐姐？”

不知道温厚言转过头的瞬间是不是轻笑了声，耿妩从他的背影上莫名看出一点愉悦的情绪。

其实温厚言比耿妩还要小半岁，自然没满十八，学校只是为所有的高三学生一起举办个喜庆的仪式，让他们在紧迫的高三里喘上半天气。

温厚言已经没有双休，只有周六的下午才回来呆一小会。

温爷爷给他包里塞满了自己腌的菜干，嘱咐他不要舍不得钱，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他没重要的事就别跑回来，浪费车费，人还疲累。

温厚言低头看爷爷帮他整理书包，像个乖巧的小学生。

温爷爷看还有几天，带着耿妩去县里买衣服，两人在那些装修华丽的店子外转了好几圈，都没鼓起勇气进去，最后来到人声鼎沸的夜市。

即使是夜市的地摊一件普通的外套也要50一件。耿妩问价后拉着温爷爷便跑：“我就穿许妈妈给我的衣服，一样的。”

温爷爷像是插进地里的一根铁桩，任耿妩怎么拉都拉不动：“你穿这件白色的，好看。”

摊主见这边有戏，连忙凑上来：“是呀是呀，这可是最近最流行的款式，我们家的面料可是别家都比不上的。”

看着耿妩拉着温爷爷要走，摊主急忙从另一边拉住老人家，脸上堆满笑：“这是您孙女吧，真好看，个儿也高，天生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啊。”

温爷爷被她哄得满脸褶子堆一起，身子都拔高一些：“是是是，我孙女，好看好看好看。”

耿妩生怕温爷爷陷进对方的糖衣炮弹里，急得跳脚。偏偏对方嘴皮子利索，上下翻飞，夸完耿妩夸温爷爷，又转头将自己家的衣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感觉耿妩今天不买这件衣服会错失整个世界。

后来温爷爷在这家地摊上买了近两百块的衣服，全身上下都帮耿妩置办了一套，甚至还有鞋袜子和内衣裤。

耿妩现在还穿着初中刚发育时期妈妈帮她买的小背心。夏天晚上洗，白天穿，冬天里衣服穿得多便没穿。幸好她因为营养匮乏，身上干瘪，瘦得并没有二两肉，套个薄外套什么都不显。摊主说她需要时，她才咬牙同意买两件替换。

耿妩说什么都不同意再继续往下逛了，她觉得温爷爷情绪不对，脸上坨红，走路都轻飘飘的，像是耿爸喝醉酒时的状态。

耿妩提着东西生拉硬拽地将温爷爷弄回福荫园，一路走一路生气地抱怨，责怪他乱花钱，光听别人吹嘘，末了她从温爷爷口袋里掏出剩余的钱，扬言不再让老人家管钱。

被她责怪，温爷爷不但没生气，反倒有些开心，他眼带笑意地看着耿妩：“这就对了嘛，女孩子就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要有些气性。”他又拍拍耿妩的后背，“别驼背。”口气亲昵。

从来没有被长辈这样对待过的耿妩鼻子一酸，勾住温爷爷的胳膊，低下头去。

温爷爷今天是真的很开心，即使到家已经很晚，他还是催着耿妩将新衣服拿去洗一遍。

他们都是在福荫园的公共厕所里洗漱。温爷爷提着桶子，倒下去半瓶醋，看得耿妩心直颤。

温爷爷却毫不在意：“醋能固色，这样子洗出来，穿半年都是新的，不掉色。”

耿妩却只心疼那半瓶醋。

又过了几天，耿妩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出现在县一中的操场上。

学生集体的成人礼举行得隆重盛大，许多与家人一起的互动情节。耿妩暗自庆幸幸好她来了，不然这么多互动环节，温厚言都得对着空气做，挺尴尬的。

在为长辈献上一个感恩的拥抱时，耿妩察觉温厚言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他弓着身子垂头在耿妩耳边轻轻说：“谢谢你及时将我从岔路上拉回来，谢谢你给我继续读下去的勇气。”

他献给耿妩一束灿烂的红玫瑰。耿妩这才注意到别的学生怀里都抱着一束家长送的花，独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幸好温厚言早有准备，耿妩又将花塞回温厚言的手中，低声说：“你快拿着，别人手里都有。”

温厚言笑笑：“那我先拿着，等会你带回去。”

典礼散场后高三的学子难得获得半日假期。温厚言带着耿妩参观学校的各种设施，体育场，图书馆，教学楼，还有许多耿妩都不知道做什么用途的阶梯教室，物理化学实验室等。

两个人转了近半小时才来到温厚言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