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耿妩到了周韵家之后就有些后悔，她不该当着温爷爷的面和温厚言吵架。

周韵独自带了一天宝宝，整个人快疯掉，碗池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碗筷，桌子油腻腻的，垃圾桶都倒了，宝宝的纸尿裤更是满地飞。

看见耿妩提早回来，她眼泪汪汪，抱着耿妩差点哭出来。

耿妩将宝宝安稳地放在摇篮里，让周韵去休息，自己来收拾。

周韵一刻也没耽搁，转身进了自己主卧的门，倒在床上，满足地叹息一声。

“我要给你涨薪，耿妩。”周韵在主卧叫嚣，“涨五百块。”

耿妩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令人没想到的是一个月飞快过去后，周韵真的跟她结了四千块的工资。

耿妩推脱一番，还是接受了。

周韵说：“当领导要给你涨薪的时候一定不要拒绝，证明在他的眼里你的实力足以匹配这个薪酬，这种时候你要坚信自己配得上，自贬身份最不可取。”

耿妩带着四千块钱喜滋滋地回温爷爷的小铁皮房子。她买了一箱牛奶，又买了几个蓬松香软的鸡蛋糕，同温爷爷窝在外间的桌子上将那叠红钞票数了又数。

耿妩将三千块都给温爷爷收着，老人家自然又是一番推辞。直到耿妩塞他怀里：“爷爷你帮我拿着，我从没拿过这么钱，放身上会忍不住想花掉的。”

温爷爷这才为难地收起来：“那好吧，爷爷拿个本子记下来，省得到时候不计数。”

耿妩拉着他的手：“我们有空再去买衣服吧，这次给你买。”话是这么说，但她还不敢上街。

温爷爷也笑：“买！去买。”

爷孙俩很是开心，温爷爷还特意去街上买了一斤牛肉。耿妩发挥出新学的菜谱，做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土豆炖牛肉，吃得温爷爷满头大汗停不下来。

已经入夏，温爷爷的咳嗽好像也好了许多，只是耿妩已经穿上短袖，他却还是穿着夹袄。

因为耿妩为避开温厚言特意挑选的星期五回来，所以她盛出一碗，留给温厚言明天下午回来吃。

耿妩同周韵说了温厚言的想法，所以合同只续签一个月。

周韵笑着说：“其实不签也没什么的，只是方躬行那里肯定不放心。”

周韵是个相当好的老板，她不怎么计较每日的花销，就把零钱放在厨房的抽屉里，看见快被耿妩用完了就又放几张百元大钞进去。

但耿妩是个对钱斤斤计较的人，她精细到一角钱都好好记了帐。什么时候周韵往里放了钱，她买了什么东西，剩了多少在她的账目本上都一目了然。

周韵还给耿妩配了一个她淘汰下来的手机，教她怎么用，怎么上网搜索资料，怎么下载并注册各种app。

耿妩摸上手机后，便开始了痴迷模式，她干完活后总是捧着手机徜徉在网络的世界里。连续一个星期，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对周韵说：“韵姐，我觉得手机有些危险。它已经不是令我着迷，而是沉迷加着魔。”

周韵在客厅做她的产后修复瑜伽，没空理她：“它只是个工具，是你用它，还是它用你，取决于你自己。”

耿妩若有所思，捧着手机回到宝宝身边，一边看孩子一边玩手机。

没想到周末的时候，温厚言居然寻了过来。因为他不是小区的业主，进不来，也不知道在小区门口徘徊了多久，直到耿妩晚上来小区门口的生鲜店买菜才看见他。

男孩高高瘦瘦，背着一个双肩书包，乖乖地坐在保安亭的台阶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区门口出出进进的人。

耿妩看见他，立刻将他领进来。

温厚言同耿妩一起走在小区宽阔的人行道上，天色渐暗，晚霞漫天，两个人的影子在次第亮起的路灯下被拉得老长。

“还有十天就高考了。”温厚言率先打破沉默，“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带上一丝热浪的晚风吹在耿妩的脸色，她反问温厚言：“你呢？什么打算？要读哪里？”

温厚言停下脚步，看着耿妩：“难道你想一直呆在这里帮周韵带孩子吗？”

耿妩回望他：“自然不，我想去看北京的长城，上海的东方明珠，想去看西北的骆驼和新疆的葡萄架。但无论我想去哪里，前提都是靠自己的脚走出去，我不想依靠任何人。”

温厚言眼里冒着倔强：“耿妩，我们是同一种人，从同一个泥洼里出来理应抱团取暖。当初是你让我重回学校……我……是我想回报你。”

耿妩轻笑一声，压住自己乱飞的鬓发：“温厚言，当年爷爷带着你一家一家下跪讨要学费的时候，你什么心情？那些人借给你的钱，你都还完了吗？”

温厚言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他咬紧牙齿，手指攥得死紧，一下一下拽着书包的带子。

“本质上我和他们没有区别，不，应该说我比他们更恶劣。因为我将自己不能去上学的遗憾，渴望继续回校园的希望都强加在了你身上，我渴望你替我生出翅膀翱翔于天际，根本没有管你的意愿。”

耿妩没有管他难看的脸色，只在愈来愈暗的天色里继续说：“但现在我长大了，所以知道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无用的。现在的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也包括你。”

天像是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巨大的暮色裹挟着沉闷的空气，无数飞蛾和蚊子在两人之间穿梭往来，他们的翅膀上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像一根根金色的细线，又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在两人之间来回切割。

温厚言离开的时候心情很差，脸、脖子和手臂都是通红的，这是他难为情和愤怒的象征。

耿妩直到回到周韵家里时还有些后悔，她揭开他惨不忍睹的伤疤逼他遵从自己的心意，奔赴应该拥有的前途。

他前进的方向不应该为任何人改变，而她的脚步也不会因任何人而停留。

耿妩进门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周韵的情绪有一丝不对，家里的餐桌上摆着一杯没喝完的茶，还有一股非常淡的香烟味，不像是在房间里抽了烟，而是身体长久浸染的烟味在空气中散开。

耿妩立即打开门窗通风，吹散那股味道。

“家里来人了？”耿妩问周韵。

周韵坐在餐桌边发呆。她的状态比起俩人刚见面时要好上不少，皮肤依旧白皙还透出光泽，身体也没那么臃肿，眼下换上合身的连衣裙整个人明艳不少。

周韵被耿妩打岔，整个人像是如梦初醒，她“是啊是啊”地回答耿妩，而后出人意料地从后排架子上摸出一瓶红酒，一人倒上一杯，拉着耿妩：“来来，庆祝姐姐终于出月子了，他/妈的四十多天，憋死我了！往后都是自由的！”

耿妩慌忙接过周韵递过来的酒杯：“姐，我还没满十八。”

周韵哈哈大笑：“阿妩，姐姐告诉你一条最重要的人生道理，那就是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她端起杯子往耿妩嘴里倒。

耿妩猝不及防被呛了满口满肺，又从鼻子里流出来，又苦又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耿妩居然品尝出一丝丝回味的甘甜。

周韵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出来。

在耿妩呛咳的这段时间，周韵已经“咕咚咕咚”吞下好几大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一边大叫着，一边只用一条腿站在凳子上，一瓶红酒很快下去一半。

耿妩赶紧阻止她，可另一边宝宝在小床上哼哼唧唧地闹起来。

等耿妩安抚好宝宝再回到饭桌旁，周韵的脸颊已经布满红晕，双眼迷离。她推开耿妩，豪迈地举起酒瓶给耿妩看：“看，一滴不剩，你不喝，我替你喝！这个我擅长得很。那些垃圾都喝不过我。”

她醉了。

意外的是周韵酒品还不错，虽然醉了，但是不吵不闹，只拉着耿妩像多年好友那般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说她和方躬行，说她和前夫。

“一个从耗了我从高中到大学的七年，一个耗了我最风华绝代的三年。”她掩面而泣，“我的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就浪费在两个混蛋男人身上了。现在两个男人都不要我，不要我为什么还来看我，来关心我，可不可以永远都不要理我……”

她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小声地呜咽：“让我自己发烂发臭，谁都不要理我。”

耿妩慢慢走过去，抱住她不停抽泣的身体，像抱住一团柔软的白云。

周韵顺着耿妩的力道倒在她的身上，像一只绵软的猫一样弓着身子。

“耿妩，你真好。”周韵说，“还愿意给我一个拥抱，很久没人抱抱我了。”

耿妩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像是哄宝宝那样拍着她的后背，像是说给周韵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靠人者自困，靠己者自渡，韵姐，我们都要靠自己努力才行。”

周韵拱在她怀里睡着了，像一只大型猫咪，打着微微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