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琅音阁的少阁主，青苍玄律的独子，青苍淮。”叶作舟低声向黎瞳介绍道。

黎瞳点点头，同众人一齐劝慰道：“少阁主节哀。”

青苍淮脚步踉跄，面容憔悴地谢过众人好意。他本就高瘦，如今更显得脆弱不堪。他向着棺木敬香鞠躬，伤心陈词，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几沓宣纸。

黎瞳离得远，只看到上面似乎绘着各式各样的乐器。

“父亲，这些都是您生前最心爱之物，望慰您在天之灵。”青苍淮一件件念着乐器之名，将一张张宣纸放入棺木中，他的手指修长，手背苍白隐约可见青筋。

灵台前上的香烛烧着，摇曳在少阁主深不见底的双眸里。最后他念道“燕尾焦琴”，轻轻惋叹一声。

人群里却传来轻蔑的冷哼声，紧接着李锣走出来，声音洪亮：“少阁主难不成想拿这一张废纸，就将我们都糊弄过去。”

“琅音十才子”是最初跟随青苍玄律的亲传弟子，地位之高，琅音阁其他的弟子们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唯有跟随在少阁主身侧的老管家敢出言呵斥几句，“李锣，放肆！”

他年岁已高，话未说完已经是止不住地咳嗽。

“少阁主，李锣是个粗人，您不必同他计较……关于燕尾焦琴，我相信您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说大家何必咄咄逼人！师父在世时，曾有言燕尾焦琴不传家，只赠有缘人。少阁主孝悌忠信，一定不会违背师父的遗愿！”

那十人纷纷出言，犹似千般乐器响起。他们刚才还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此时却又明里暗里站在同一阵营，齐齐逼迫青苍淮。

“咳咳咳……”

争吵声与咳嗽声乱作一团。

青苍淮轻拍老管家的背：“陈伯，您没事吧。”

灵堂内气氛越来越诡异，许多仙修们纷纷找借口离去。叶作舟早就站立难安，暗示黎瞳出去透口气。

黎瞳虽然想探听更多燕尾焦琴的信息，也只好一同走出。刚走出门，叶作舟就被众多师弟师妹围住，有叙旧也有景仰。

黎瞳便和灵犀两人在琅音府内的花园闲转，园中有一片清澈宽阔河流，河上白桥横跨，河面倒映着花花草草。

黎瞳负手，闻着花瓣娇嫩的鹅黄色花蕊：“灵犀觉得这府中布置如何？”

“公子这是在考我？”灵犀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过了许久夸赞道，“风景秀丽，水木清华，今天这一趟可真是看不过来呢。”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尽是旁人读不懂的默契。

“瞎子，瞎子~”

“瞎子，我在这边，看不见我。”

“试试我的秘密武器，哈哈——”

不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哄闹声。人间域许多富贵世家虽不涉修行一道，但最爱附庸风雅，因此与琅音阁交往密切。此次青苍玄律的悼念会，他们也带上家人前往，在琅音镇观美景，在漾春馆品美食，结交音修风流名士。

黎瞳与灵犀循声而去。在花园的石凳旁，有位姑娘跌倒在地上，旁边围着一群孩童，穿着华丽，捡着地上的小石头，一个个嬉皮笑脸地朝姑娘身上砸去。

“好玩，好玩。”

那姑娘目不能视，双手撑着地，左摸摸右摸摸，每当她撑着地想站起来，就会有小孩子看准了冲着她的手背砸石子。不多时，她头发凌乱，手背上也被砸出许多血来。

“公子，白桥那边有几个府中的婢女看见这情景，悄无声息地就走了，”灵犀低声道，“这姑娘不知是客还是……府中人？”

盲眼少女的衣着有别于府中的婢女，可在音修大宗门，普通婢女境界都有三境，她却毫无修为。

黎瞳摇头。她俯身捡起一块大石子，中指微曲轻弹，石子自手而出，在人群中漂亮地转了个圈。

刚才还气焰汹汹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被忽然出现的石子砸中嘴巴，重重地跌坐在地，“哎呦”“哎呦”“好疼”地叫唤起来。

“是谁？！”一个年纪稍大些看起来是头头的男孩坐在地上，愤怒地捂着嘴，手指指向漫步走来的黎瞳，“是你，你居然敢打我？”

“冤枉冤枉，我没有打你啊。”黎瞳歪着头笑眯眯地看向他的眼睛，无辜道：“我只不过在和你们一起玩秘密武器罢了。你们技不如人，可不能怪我。”

“你……”男孩被她的目光盯着，往回缩了缩，嘴巴又痛，硬撑着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小孩子最懂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一个个见黎瞳语气慵懒傲慢，白净素衣也掩饰不住满身的华贵之气，不由得交换眼神、心生怯意。

“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黎瞳掂了掂掌心的石子，忽然想到爹娘和兄长，想到魔域。

在她小时候，爹爹就告诉她，真正的强者应向更强者挑战，而从不欺负弱者。

她自走上修炼一路开始，就不断向上挑战。魔修们尊称她为大小姐，但在实战中争凶斗狠，谁也不会因谁的身份而有半分退让。唯有实力，能让别人心悦诚服。

那时候她从不会问别人“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如今在无人相识的人间域，她倒是问出这句话来了。

“谢过公子相助。”

黎瞳思绪回笼，才发觉小孩子们都已经跑远不见踪影。地上盲眼少女被灵犀扶起来，摸索着向黎瞳鞠躬，担忧道：“只怕这些小孩子是去寻家里人过来了，公子还是快些离开，免再生事端。”

黎瞳：“那你呢？”

盲眼少女摇摇头，没有说话。她轻轻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土，额头上也有被石子砸出的血迹，无声地流淌下来。

她已经被欺负得习惯了。

黎瞳示意灵犀扶少女坐下，为她疗伤。少女看起来年纪尚小，正是豆蔻清丽年华，却穿着十分简朴的衣物。颜色暗淡，轻飘的面料包裹着瘦弱的身躯，放佛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黎瞳说：“你别担心，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她在石子上抹了些无关紧要的毒药，那些小孩子被砸中嘴，过不了多久就会面部肿胀，不能言语，至少会持续一个多月，自然也就无法告状了。黎瞳并没有将这些告诉这位盲眼少女，怕惊吓到她。

在灵犀灵力的疗愈下，盲眼少女身上的伤很快止住了血，她接过灵犀递过来的手帕擦擦脸上的灰，惶恐地再三致谢。

她问：“今日是老爷的悼念礼，公子是客人吗？”

“童十四，一个商人，”黎瞳笑了笑，“姑娘呢？”

“浔也。”

盲眼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却不言明身份。她称呼青苍玄律为“老爷”，而不是“师父”或是“阁主”。她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听着琅音府中四处奏响的丧乐，眼眸空洞无神，看不出任何情绪。

黎瞳也无意打扰。三人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丧乐，看着湖水清澈，被风吹起涟漪。

浔也的身形纤细，经风一吹，如同摇曳脆弱的柳枝。她却忽然开口道：“好香。”

站在湖边的黎瞳回过头来，笑了笑，“姑娘身后正是一丛迎春。风送花香。”

“迎春……”浔也轻念着，走到花丛中，微风将缕缕清新甘甜送入她鼻腔之中。她又走到另一丛花前。

“这是紫荆。”

黎瞳一一为她讲来，花色，花香与花的生长习性。

浔也有些吃惊，像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好意，受宠若惊、惴惴不安，又似乎舍不得这样的机会，忍不住多问，黎瞳耐心回答。

春风将无数白色小花纷纷吹落，如雪漫天，轻盈剔透，浔也随之抬起头来。

盲眼的少女仰望着绚烂的花树，静谧地聆听，想象着柔软花瓣在空中飞舞。

“是梨花。”黎瞳轻声道，“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她话音落下，梨树上有只鸟儿鸣叫起来，叫声清响，似是与她相和。

黎瞳在魔域常见到鹧鸪与鹰隼，少见其他类型的鸟，于是好奇：“通体漆黑，尾羽一开一合似燕非燕，好特别的鸟儿。”

灵犀也在大小姐的手指下新奇地看过来。

“它叫黑卷尾。”

没想到浔也开口道。她像是见到一个老朋友，轻扬起嘴角，“它也来了……春天到了，它当然会来。”

可她又并非在笑，神色与言语中溢出无尽伤感。黎瞳不明所以，只见几瓣梨花落在浔也的发丝上，便伸手想帮她取下。

然而她刚一伸手，空中几朵梨花似由人操纵一般，齐齐朝她手腕袭来。

黎瞳微一侧身，“啪”地撑开白玉折扇，梨花被扇面一挡，纷纷轻柔地坠落而下。

灵力不强，可见操纵花的人不是有意要伤到她。而这个人，黎瞳朝前望去——

长月九疑黑衣如夜，目光沉静，真是与这雪梨花海泾渭分明。

——

半刻钟前，长月九疑转过大半个琅音府，还不见少阁主从灵堂出来。而此时，身侧的期明眼尖，道：“诶，那不是上次在漾春馆见到的俗商吗？他怎么也混进琅音府了？”

那番“起阳草以形补形”的言论不堪入耳，期明对黎瞳没有多少好印象。他看清楚后，又怕被长月侍神戒责，便小声生气地嘀咕：“混进来也就罢了，居然还带着他身边那个貌美女子，在府内这般寻花问柳，风流作乐，实在是对阁主的不敬！”

长月九疑向来独来独往，此次下山带着两位师弟历练是长老钦点。不想多听期明念叨，他刚要带着师弟们离开，视线眺望，却见一盲眼少女面容悲伤，而当日所见的商贾之人步步紧逼，伸手而上，实在是失礼！

于是他以灵力驭梨花，以做制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