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是后来她听陆午讲的。因她眼睛肿着，自觉难看，不敢去见唐枕。

眼睛上搭着一块布，坐在花圃边的时候，陆午见她无聊，便过来问她怎么哭了。老五全然不知道为什么花铃会哭，只听老七说，师妹大约是做了噩梦。

什么噩梦能够哭得这副模样。她拿布挡着上半张脸，脸容下方是一张花瓣一样的小嘴唇。

此刻这张嘴执拗说道，“我只是胆子小，没有真的梦到什么。”

她不愿说自己看到唐枕的那幕画面，只怕说出来就会不吉利。

见她倔强不肯说，陆午坦然笑了一笑。

他知道师妹不敢去见师兄，她也知道自己哭得过头，样子不好看。

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陆午见她甚是乖巧，便道，“你想不想知道师兄出去遇到了什么事。”

花铃在那块布后面点头。

陆午与她说了。其实张家的事，与一尊可以许愿的神像有关。

那尊神像叫山娘娘。

唐枕去到张府尹家，张府尹很快出来见了他。陆午看得出，张府尹有些讶异。

这讶异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这位师兄看起来太过年轻。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道长竟是个不折不扣的俊秀青年，那么十年前，应该也不过才十几岁。可张府尹看过唐枕的画像，记得当时画像中，他仿佛就是个年轻人。

“道长真是驻颜有术。”张府尹冒出了这一句夸赞。

他本想领着唐枕去见自己的表侄女，哪知唐枕却说先见夫人。

张夫人尚在昏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府尹有些犹豫。但还是把他带了过去。

陆午不知为什么师兄要先见夫人，悄悄地在后面问。

唐枕说，“见了张夫人，就知道周姑娘是人是鬼了。”

这话叫陆午有点头绪，可他还是没想得很明白。

张夫人上吊未遂，被抢救回来躺在床上，看容貌，她乃是个端庄富态的妇人，不像是老七猜测的那般是个不折手段的恶妇。

唐枕看过了张夫人，那张府的管家却来了，同唐枕身边的张府尹说，有个符术天师已经控制住了周小姐身上的鬼怪。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说，只是周小姐被鬼怪缠了太久，已经活不过今晚。

一旦拿开制伏鬼怪的符咒，她身上的魂魄在今晚便将散去。可若是不拿，那鬼怪也会折磨得周小姐生不如死，现在他来问张府尹，究竟怎么打算。

张府尹大约没想到，短短一天，他那个中邪的表侄女就要死了。脸上闪过一抹沉痛的颜色，他不由看向了唐枕。

他是在向唐枕求助。

先前陆午和余鸣已经打听出，周姑娘和张家小公子定的是娃娃亲，可张夫人不满这桩婚事。

“跟那夫人有关系吗？”走出来陆午便问师兄。

唐枕默然片刻，转头道，那张小公子在何处。

毕竟自己儿子是这个道长救的，张府尹将实话告诉他，说周姑娘出事之前，自家小儿就去看过她，可周姑娘说了一番言辞决绝的话。

“麟儿受了打击，这一个月来都没出门。”

张夫人上吊受伤，他才急忙出门去请大夫。现在并不知道周姑娘的事。

唐枕听了，忽然叹息一笑道，“此番周姑娘命在旦夕，如还不叫他出来见最后一面，便是永远天人永隔了。”

这句话叫张府尹如当头一棒，派人把儿子叫了出来。这位张家的少爷，现在亦是长成了一个明秀公子，不过或许是一个月茶饭不思，又因母亲上吊，看起来颇见憔悴。

听说了周姑娘中邪，他呆了一呆，嘴上道，“她中邪，我也中邪了，待娘好起来，我同她一道死。”

张府尹似乎恨铁不成钢，只觉得他还在闹小孩脾气。

然而对着唯一的儿子，他却是不忍将真相告诉他。

一番僵持间，道士已然上了阁楼，站在门边，平声对那张公子道，“周姑娘中邪了，你还喜不喜欢她？”

张公子睁大眼睛，说不出话。他或许是有点委屈，“她不喜欢我，我喜欢她有什么用。”

“我只知道你喜欢的人就要死了，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唐枕凉薄的话叫在场的人几乎都是一愣，那张公子愣了两秒，末了冲上了阁楼。

唐枕站在门边，模样清绝出尘，微微似笑。那张公子一怔，忍不住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唐枕笑了笑，不说话。十年前，他救过这小子一回。

张公子没有等到回答。

“砰”门关上了，陆午看见师兄一直松懈的神情蓦然透出丝冷肃，“玄天收鬼召神令，还记不记得？”

陆午眉头绷紧，忙凝神默念口令。

唐枕移步去到了一侧外窗，朝里面窥去，张公子正慢步走向床边的女子。那女子头上贴着一面符，符术有些道行，把人定住动弹不得。

走近的张公子喊了一声楚楚，楚楚纹丝不动。看着张公子抬起手掀开符纸，唐枕眼疾手快，扔出了一个微微发亮的事物。

玉娇蓉的内丹，赫然被楚楚咬住，睁大了眼睛的楚楚瞳中遍布血丝，神情贪婪。黄符掀开，唐枕闪到了张公子身后，在鬼怪将将出来的一刻，借着张公子的手，猛然将内丹撞进了楚楚的嘴里。

楚楚应声倒下，张公子却忽然全身颤抖，陆午听到师兄的指令，一道玄天收鬼召神令劈下，二神现身，欲奔逃出的鬼怪化成一缕黑烟，从张公子的脚底游移而去。

这只鬼怪乃是小兵，被拿下之后顷刻消散。

师兄就这么救下了中邪的周姑娘。

陆午将这一连串经过说来时，花铃两只肿透了的眼睛灼灼发光。她也想看师兄捉鬼。

“要是我能帮上师兄就好了。”

“师妹，想想便罢了，捉鬼可不是这么好玩的。”

就算是他打小修炼，也没有那份把握能够对付缠上周姑娘的那只鬼。

师兄顺着一道黑烟追出去时，才知那不过是个小丁。

周姑娘为何中邪，说来的确与他们家那位夫人有关。

张夫人对来到自己家的这位表侄女并不喜欢，无奈府尹做主，要把她许给儿子，还说是定了娃娃亲，便是要把一个秀才的女儿做他们家未来媳妇。

张夫人心里不喜，可面对自己的丈夫也奈何不得。于是，便叫丫鬟在周姑娘身边嚼舌根。说她哪里哪里配不上自己的儿子，不过身世可怜，留在府中给她一口饭吃。

那周姑娘虽不是千金小姐，可在家识文断字，读了许多书，心道女子不是只有嫁人这条路，既是看低，又何必再嫁。当下便想回老家。只是老家无人，恐怕只能出家了。

然而来到府中一年，张公子总是来看望她，她想到走，却又舍不得张公子。

只得说她病好了就走。

这不过是周小姐的一个借口，她到底是想看张公子成亲成家。

哪知这话说出，那张公子却气了一场，不光不见周姑娘，他连自己的亲娘也不见。

张夫人认为他对楚楚种了情根，便对自己请回来的一尊神像祈求，叫神仙断了这桩姻缘。

那神像名叫山娘娘，借着贴身之物缠上了周姑娘，此等妖邪自然不是正神，依陆午和余鸣所见，周姑娘中邪之后保留着一丝意识，便是始终不愿出去作祟。

因此一直未能被鬼怪彻底操纵。

“那夫人平日里金尊玉贵，乃是个享福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上吊。不过是天师作法激怒了鬼怪，那鬼怪才来报复她。”

“是师兄骗她少爷和小姐都死了，那夫人才说了实话。”

讲到这里，陆午还有些话尚未说出来。

唐枕救下周楚楚，乃是以那颗妖丹来续魂，以狐狸精三百年的修为，给了周小姐一个活过来的机会。

其实周小姐的魂魄已然难保。所以他才叫张公子去见周楚楚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