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慕余清醒后，发现湖心亭顶正对着他的柱子被人捅出了一个深坑，深坑里仍有剑气残留，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凌岁安。”晋慕余翻手收了身前珠子，转身喊人，结果脚刚抬起一步，他就发现他周身被人设了阵法，此外，他还发现湖心亭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大洞下边正躺着一个浑身黑黢黢、像是被雷劈了的不明人形物。

晋慕余：“……”

晋慕余沉默，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一场恶战。

他皱了皱眉，走出脚下阵法，站到了被雷劈黑的人身边，顿了顿，弯下腰，将人打横抱起。

湖心亭外，宋青崖没了影子，晋慕余四处看看，没有过多停留，踩上廊桥，径直就朝温隐翠方向去。

温隐翠还蹲在凌瑞雪身边。他目光时而落在凌瑞雪身上，时而落在流光剑和空明剑上，完全没察觉有人站到了他身后。

“温隐翠。”晋慕余冷冰冰喊。

温隐翠“嗯？”了一声，旋即，一个激灵弹起，对上晋慕余的眼。

“你好了，”他道，接着视线下移，看向晋慕余怀里紧闭双眼的凌岁安，挑了挑眉，“她这是进阶了。”

温隐翠语气肯定。晋慕余看他，眯眼问：“你刚才死哪去了？”

温隐翠的修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就陈璟那种程度的，他和凌岁安联手，完全可以碾压。

“不是你说要摆脱她的嘛，”温隐翠意有所指，“让陈璟动手杀了她，你体内的傀儡毒不就能解了嘛。”

晋慕余道：“你不是舍不得杀她吗？”

温隐翠摆手：“那是之前，之前不舍得，是因为我把她认成了她师姐。至于现在，我当然也不能动手，我若是亲手杀了她，影响我和她师姐感情。”

温隐翠有理有据，下一刻，晋慕余就一脚把他踹进了湖里，轻嗤：“趁人之危，你还有脸说得出来。”

温隐翠在湖里扑腾了几下，随后，趴到岸上，捻了捻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飞速颔首认错：“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

从看到晋慕余肯抱着黑成个煤球的凌岁安起，温隐翠就知道：完了，他的表弟完了，他的表弟果然口是心非，喜欢上这个女修了。

问他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晋慕余他爱干净啊！不仅爱干净，还讨厌人碰他，可现在，凌岁安黑成个煤球，晋慕余肯碰就算了，竟然还抱她，抱她！如果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温隐翠坚信晋慕余一定是喜欢上了凌岁安，因此，在晋慕余踹他时，他坦然接受，这样，也省了他被晋慕余再胖揍一顿的麻烦。

毕竟，他先前是真想把他表弟喜欢的女修坑死。

不过眼下好了，他的表弟既然喜欢这女修，那他也就不用再继续坑人家了，而且还可以光明正大讨好人家。

当然，讨好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追求她，更不是为了他那口是心非的表弟，而是为了对方师姐。

“我会把你坑她的事告诉她的。”晋慕余突然道。

温隐翠正双手撑地，要从湖里爬出来，闻言，手下一扭，重新掉进湖里，激起一个水花。

“晋慕余！”温隐翠大喊，“你不能不厚道！我可是为了你，你不能把这事告诉她！”

告诉她那还了得，且不说对方会不会报复回来，光说对方把这事告诉凌瑞雪，就够他受了。

害人亲师妹，亲妹妹，温隐翠敢肯定，要是凌瑞雪知道这事，一定拔了他的毛，然后再也不见他。

温隐翠：“……”

温隐翠开始后悔了，早知晋慕余是个口是心非的料，他就不该坑凌岁安，不，他应该早点就明白，晋慕余其实是喜欢凌岁安的。

什么人妖殊途，什么我不喜欢你，都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只有他一只妖受伤的世界是真的。

“晋慕余，”想明白这些，温隐翠气若游丝开口，幽幽道：“你个重色轻表兄的家伙……”

如果有下次，不，不会有下次了，他发誓，他再也不掺和晋慕余和凌岁安的事了！

温隐翠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晋慕余，晋慕余不为所动，略过这落汤鸡，看向兀自站在湖边、依旧没什么反应的凌瑞雪。

凌瑞雪一左一右悬浮着两把剑：一柄剑纹似皎皎月，名为流光；一柄剑身澄澈透明，名为空明。

“剑落。”晋慕余面无表情说了两个字。

下一瞬，那两柄剑果真像是受到了什么命令般，轻轻一颤，就掉落在凌瑞雪脚边。

与此同时，凌岁安布下的杀阵也随着空明剑的移位，转瞬消散。

“把剑捡起来，将它们还有这——”

晋慕余看着凌瑞雪，“还有这孩子，一起带走。”

晋慕余留下这句，抬脚离开。温隐翠从湖里爬出，冲着晋慕余背影吼：“我不干！”

晋慕余脚下一顿，回眸，“你坑凌岁安的事……”

温隐翠：“……”

温隐翠从心得很快：“我不干，那还有谁能干呐~”

*

阎罗城荒废客栈。

凌岁安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硬床板上，她头顶，破旧床幔垂落，阳光从中穿过，不偏不倚落在她眼睛上。

她抬手，下意识想要挡住阳光，结果动作间，她目光落在了她被烧焦的裙衫上。

原先鹅黄色的裙子现在成了乌黑色，有些被天雷劈得厉害的地方甚至破出了一个大洞，大洞下边还可以看见她烧黑了的皮肤。

“雷……劫。”凌岁安喃喃出声，先前发生的事一件件在脑子里浮现。

“你醒了。”床幔外倏地传来一声。

凌岁安回神，侧眸看去，透过床幔上的大洞，看见了外边的人，略有些意外。

“你没杀我？”她扫了眼身上杀咒，没有触发过，也没有任何气息试探过的痕迹。

“只有你们人族才喜欢趁人之危，我们妖族……”晋慕余停顿了下，“我们妖族，除了温隐翠，大部分妖都不会干这种事。”

凌岁安肯定颔首：“的确。”

话落，她又静了会儿，感觉晋慕余这话意有所指。

“温隐翠想杀我？”凌岁安先前想的是她对温隐翠的初印象，现在细细揣摩晋慕余的话后，察觉不对。

“嗯。”晋慕余没有隐瞒，“先前你和陈璟交手，温隐翠故意没出手，想让陈璟杀了你。”

“这样啊……”凌岁安语气平平，“倒是个好主意，我的确差点死在陈璟手里。”

“什么？”晋慕余皱眉。

他之前问过温隐翠湖心亭发生的事，但温隐翠那时候光顾着和凌瑞雪回忆过去，对湖心亭发生的一切只粗粗看了大概，和他便也只讲了个大概，眼下看来，湖心亭发生的果真是场恶战。

“没什么。”凌岁安淡定自若，已经开始在储物戒里翻新裙子，“不过是对付陈璟的时候撞上渡劫，差点被天雷劈死。”

凌岁安说着，隐隐探了下自己修为，还真到大乘了。

“你就不想报复回去吗？”晋慕余没头没尾说了句，话里的报复对象不必言明。

“不想。”凌岁安果断道，主要是太麻烦了，但面上她还是说，“我给你下傀儡毒，温隐翠作为你的表兄，什么都不做才奇怪，我理解。”

说罢，凌岁安翻出裙子，床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晋慕余耳尖听见，迅速背过身，耳朵莫名有些热，语气也不自在起来：“你下次换衣服，应该喊我出去。”

凌岁安没听出晋慕余话里不对，边掐清洁术，边换衣服道：“你是我道侣，没必要。”

晋慕余袖下手指蜷紧，直言：“我没答应和你结契，也没答应和你做道侣。”

“啊……”凌岁安换好裙衫，伸手撩起床幔，“那你为什么会留下来？虽然傀儡毒控制着，但你若是逃了，我找你也是需要些时候的，那段时间你大可以想办法解毒。”

“……”晋慕余沉默了会儿，不知怎么想起温隐翠评价他的“见色忘表兄”，片刻开口：“不是我不肯走，是温隐翠拉着我留下的。他说，他要跟着你师姐。”

“什么？”凌岁安穿鞋的动作一顿，这回轮到她问这一声了。

“温隐翠说喜欢你师姐。”晋慕余言简意赅。

凌岁安收回穿鞋的手，眸光沉下，“你介意我杀了你表兄吗？”

晋慕余挑眉，心道，原来这才是底线。

“介意的。”晋慕余不想说谎，“此外，温隐翠和你师姐的事与我有关。”

凌岁安：“是吗？”

晋慕余：“是。”

凌岁安：“什么关系？”

晋慕余：“约莫十五年前，温隐翠替我去抱月宗抢件东西，结果被护山结界重伤，听他说，是你师姐救的他。”

凌岁安想了下，有了个猜测：“温隐翠先前是不是将我错认成师姐了？”

晋慕余点头。凌岁安道：“我与师姐并不像，他这也能认错，不算真心喜欢我师姐。”

晋慕余解释：“妖族认人，靠的不是模样，是气息。你身上气息和你师姐很像，如果不是真遇到你师姐，温隐翠一辈子都会以为你是你师姐的。”

“气息……”凌岁安低头看鞋，“我知道了。”

晋慕余又道：“你师姐神魂上的阴气，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凌岁安闻言，想起这最关键的事，眉头轻蹙，摇了摇头，“没想好。”

这除神魂上的阴气很麻烦，或者说很难。

像宋青崖那种本身就是魂体状态的，她一柄流光剑就能给她净化了，但凌瑞雪不行。

其一、凌瑞雪不是魂体状态，要想净化她神魂上的阴气，就得将她的神魂从身体里一点点抽出。

而抽神魂是件很冒险的事。比如濯垢宗宗主，他早知道改善李向烛体质，只要抽一缕生魂历劫就行，但他迟迟不敢动手，原因就在抽神魂时，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叫人神魂受损，甚至神魂尽散。

其二、则和凌瑞雪修的道有关。

凌瑞雪修的不是无情道，也不是有情道、多情道这类和情情爱爱分不开关系的，她修的是修罗道。

修修罗道者，剑下走生魂无数，而每走一缕生魂，她身上的煞气就会重一分，久而久之，神魂灵脉上便通通覆着煞气。

煞气乃邪气，流光剑遇之，必会将其吞噬，所以，用流光剑来除阴气，对凌瑞雪来说，虽不知救不救命，但一定会毁了她的道。

而毁道对修者而言，那还不如死了。

因此，流光剑除阴气这法子铁定是不行了。

“修罗道……”晋慕余听完凌岁安分析，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手肘撑着桌案，“怪不得你师姐屠了整座盛京城，都没有道心不稳。”

凌岁安纠正：“不是整座盛京城，只有陈家人。那些和陈家扯不上关系的，师姐一个也没动。”

虽说修罗道剑下可以走生魂，但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走的这些生魂必须得问心无愧，不然照样道心不稳。

此外，说起那些活着的人，阎罗城的名字还是他们取的。

当初，凌瑞雪一剑屠了陈家，毁了大半座城，那些亲眼见证的人都喊她活阎罗，而盛京城也被他们称作了阎罗城。

不过后来，余清风出面，解释了凌瑞雪屠戮陈家的原因，那些人便又称呼凌瑞雪美面阎罗，不再是贬损，而是客观评价，甚至是赞美。

赞美凌瑞雪在阎罗城荒废后，给他们安排了比原先更好的安身之所。

“其实，我知道一个法子。”晋慕余指尖轻叩桌面，“但告诉你有条件。”

凌岁安：“我可以给你解傀儡毒。”

晋慕余摇头：“条件是换温隐翠一条命。”

凌岁安坐在床榻上，看过去，“你完全可以说这是附加条件。”

晋慕余对上凌岁安的眼，又移开，敛眸，“没必要。”

凌岁安“哦”了声，没多问，只道：“什么法子？”

晋慕余答：“去找镜水城城主夫人。她出身瞑族，曾是瞑族圣女，这一族的圣女虽不修习术法，但生来就有净化一切邪气的本事。”

凌岁安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

晋慕余余光扫凌岁安一眼，视线落到别处：“镜水城不乏妖族的人。”

凌岁安会意颔首，晋慕余也说完了要说的，起身便准备走，但凌岁安突然叫住他，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一口一个温隐翠，凌岁安直到现在，才想起，她一直称呼晋慕余“晋道友”，却不知他完整的名字。

“晋慕余。”晋慕余背对凌岁安，半晌说。

凌岁安看不清他神色，笑笑调侃：“原来你是鱼妖啊。”

晋慕余一听这话，果然转身，在对上凌岁安戏谑的目光后，又意识到自己被人开了玩笑，瞬间，脸臭下，“木鱼不是鱼，我也不是鱼妖。”

他冷冷看着凌岁安。

但凌岁安像是没什么感觉，淡定迎上对方目光，认真道：“好，我记住了，晋慕余，你叫晋慕余，不是鱼妖。”

她一字一句说着，眸中带上浅浅笑意。

晋慕余触及那笑，心下一凛，旋即，再也不多看凌岁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