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陈旧时一直都在画符。

以适用论，符分两种，一种以自身灵力为引，借天地之力。一种是将灵力封于符纸中，便是普通人也可用。

陈旧时现在在画的便是第二种，威力甚至还达不到第一种一成，但若入神陨之地会很实用。

这些天，每次灵力只要刚恢复一点就被他存于符文中，一直循环往复，是以陈旧时现在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护体，所以他才会这么怕冷。

盛同舟还以为他受伤太重，气血两亏到现在还没恢复，把身上有用的丹药一股脑地都要塞给陈旧时，被陈旧时笑着拦下了。

闻言，陈旧时点点头，把身上的符纸全部拿出来，颇厚一沓。

陶花眼皮不受控地跳了几下，虽然大概知道数量，可看到总量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惊叹陈旧时的天赋，陶家亦有符修，所以陶花深知符修修行与画符的难度，稍不留神，稍一分心，满盘尽毁。

可是这些在陈旧时面前都不是事，他画符又稳又快，上百张符纸中没有一张废纸。

陈旧时坐到陶花对面，将符纸放在茶桌上，分成三份。陈旧时将其中一份推到陶花面前，“陶花姑娘，给你防身用。”

陶花眼睛眨了眨，没一点客气，但当她手指刚碰到符纸的时候，突有停顿，然后就只见少女垂眸问道，“你知道这些价值多少吗？”

因为灵气稀薄，陈旧时对气机的变换迟钝了些，但他凭着直觉，猜测辨认道，“陶枝姑娘？”

“是我。”陶枝肯定答道，她没有再遮掩，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再装傻就很没意思。

得到回答，陈旧时果然不意外，他只是不甚在意笑了笑，对自己的行为解释道，“总重不过人命。”他好似只是做了一件最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分好后将自己的那一份收入荷包。

陶枝看向陈旧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冷淡轻嘲道，“我以为只有驾车的那个傻子才能做出这种舍己为人的蠢事。”

“算不上舍己为人，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陈旧时说着看向陶枝，他搓了搓双手 ，声音很轻，“我少时，我师父说，人命至重，重于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陈旧时拽过一个软垫靠上去，他眸间藏着万千光景，“尤其是修行者更应注重修心，因为他们有着足以伏尸千里的能力，普通人在那种能力之下犹如蝼蚁，甚至修行者无需刻意出手，只是波及，一条人命就没了，漠视与蔑视生命是人性最大的恶。”

陶枝再次哑言，她之前一直惊叹于陈旧时的修为，十八岁，尊境巅峰，放眼整个五洲大陆，也是凤毛麟角。

她自认天赋不弱，修行也刻苦，加之陶花相助，可是依然在陈旧时身旁黯然失色。但现在她忽然觉得，比起修为，也许她真正需要追赶的是修道之心。

陶枝垂眸，她觉得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心，她好像被自己困住了。

世间行走是每一个修行者的必修课程。若人被困在一隅，那么眼睛就只能看到一隅的风景，那么心就只能盛得下这一方的天地。

陈旧时侧头过来，唇边挂着松弛的笑意，“不过我虽然一直在修心，我师父总是明里暗里教我学着平等地看待这世间每一个生灵，但人嘛，总有偏颇，所以我师父的话，陶姑娘听听就好，若是又在自己心上加了一道教条，反倒是本末倒置。”

“陈旧时。”陶枝抬头，认真说道，“你师父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那可不。”陈旧时笑意明朗，他与有荣焉，“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陶枝学着陈旧时斜靠在软垫上，她眼中似有很多很多思绪，“你真幸运，我也很幸运，虽然因不好，但我得到了不错的果。”

“那也很好。”陈旧时大概能猜到陶枝说得是谁。

“你不觉得是异类？”陶枝眼睛盯着陈旧时，陈旧时似乎感受到了寂然湖水下暗藏的漩涡。

“这世界上的人就应该是多样的，要是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未免太无趣了些。”陈旧时望着陶枝，他虎口抵住下颚，观察到了陶枝的不安。

他明白，人大多时候会恐惧未知，焦躁于命运的缰绳落在了他人手中，无助于落于下风却手无筹码翻盘。

陈旧时手从下巴滑落，他眨了眨眼睛，“我既然知道了陶姑娘的隐秘，礼尚往来，我也应该告诉陶姑娘我隐藏的一些事情。”

陈旧时摸了摸自己的桃木剑，语调有一点轻微的上扬，“我师父是孟庭缘。”

“缘道仙？怎么会是缘道仙前辈？”饶是陶枝，也不由得将平静打碎。

“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孟庭缘吗？为什么不会是他？”陈旧时眼中带着笑意，对陶枝再次确认道，“是他。”

陶枝一开始也有想过孟庭缘，毕竟能培养出这样的弟子，他师父定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但缘道仙以杀成仙，而陈旧时灵力温和包容，是完全与缘道仙是截然不同的修行之法。

似乎看出了陶枝的疑问，陈旧时解释道，“幼时我师父带着我去佛宗，得岁清法师启蒙。”

陈旧时并不是一直都呆在青山之上，只是后来需静心破镜，这才找了一块隐居之所，将这些年的所学慢慢沉淀参悟。

“难怪你会净灵咒。”陶枝轻喃，她眉睫颤动，一旦接受陈旧时是孟庭缘的弟子后，之前所有的疑惑不解刹那间迎刃而解。

“只是我没想到以杀证道的缘道仙前辈在教导弟子的时候会这般……温和讲道理。”正是陈旧时与她所说的修道之心让陶枝彻底打消了孟庭缘这个念头。

结果才只是片刻功夫，所有的一切推测都被顷刻颠覆。

孟庭缘，陈旧时。这两个名字不断盘桓在陶枝脑子里。

是了，这就对了，天才挑选出来并精心教导出来的承继者又怎会是庸才？

但随之，陶枝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陈旧时，你该知道——”陶枝停顿了一下，“缘道仙前辈与我陶家有仇吧。”

陈旧时无奈地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认命模样，“所以那又有什么办法？虽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我相信陶姑娘不会对我动手。”

陶枝被这认命不反抗的态度一时镇住了，不过她确实只是随口一提，对孟庭缘，她更多的是敬佩与感激。

其实陶家内部对孟庭缘一直持两种态度，旧派认为孟庭缘太过分，即使陶家内部出现了邪修也不应该由一个外人来处理，但他们也确实被杀怕了，甚至做出了不敢直面孟庭缘而将怒火转到当时尊境巅峰的陶樾身上的糊涂事，逼着当年的斩刀仙子废除陶家所学逐出陶家。

但新派大多听着孟庭缘的事迹，看着孟庭缘的剑意长大，那剑意凛冽而强大，再加诸如今邪修人人得而诛之的局势，他们慕强中还有一点感激，虽然手段激进了些，但孟庭缘确确实实挽大厦于将倾，将他们拉回了正道。

陶枝自然偏向新派，她极厌恶族中那些老顽固，为了自己的面子不讲道理，欺软怕硬，倚老卖老。而孟庭缘如今留下的那一道剑意总能让她感到畅意。至于那段该烂在心里的秘事，换位处之，陶枝清楚孟庭缘是真的公正与仁慈。

她望向陈旧时，只见陈旧时又一头窝在床褥中，她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无奈，陈旧时似乎有些惫懒了，这难道就是天赋绝佳者的任性。

可是，对陈旧时来说，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更为重要了。自从从桃源村出来之后，陈旧时一直都是这种状态，懒懒散散没有什么活泼气，好像天气严寒也封住了他的热气。

时间在睡梦中过得很快，一闭眼一睁眼，一天就过去了，陈旧时感受着体内缓慢流动的灵力，已经缓慢到近乎于滞停。

他知道，终于到了。

神陨之地，一方被诅咒的天地，而流失城是这一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