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前端点了点瑞伊，一根手指摸上她的后脑勺，指尖向下捋着她的头发。

指甲很久没剪。等瑞伊头皮刺痛地被梳开了几缕打结的发尾，指尖重新按回瑞伊头：“亲爱的，你哪来的朋友？”

瑞伊就着将要爬起的姿势顺势向前望了望，餐厅室内的摆设与自己刚才所见没什么不同，不过如今尚有人使用，长桌上餐盘盛放了一只正兀自融化着的鲜红冻糕。

在长桌的尽头她看到了尤尼，年轻的首领没到饮酒的年纪，她右手边装着果汁的硕大玻璃壶面上倒映着她刚刚褪去婴儿肥的面孔。

有伽马从中调度，医护人员已经全部强制撤离，尤尼仿佛是混乱之中被临时从楼下簇拥着塞到这座大厅，用作测试道具的彩色气球三三两两散落在她附近的桌上、地上。

瑞伊整理了下所见所感：幻术师不该浪费宝贵的进攻时机捏造那么无害平淡的场景，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光景不足以用超脱现实的影像将自己击毙或溺毙。

没有错，那并非幻象，她确确实实见到了白兰，或者说某个白兰。周围的时空被扭曲过。

“操纵他人时间线，使之弯折或扭曲，以此创造出一处时间的漩涡或者空洞，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他人周围的现实。”

“类似幻术，但绝非幻术。”

“足以窥探未来。”

外祖父是这么说的，瑞伊在心里告诉回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外祖父：其实这本事在十年炸弹的功能稳定下来后倒也没那么稀罕了。

一望一想之后，出于某种迟疑，她仍然选择用带有试探的口吻直呼其名：“弗莉亚？”

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她的上齿用力抵了一下唇内侧，气流有点儿破音，是做出口型的动作没赶上发音的熟练程度。

弗莉亚，瑞伊生平所见的第一个同为所谓“被时间女神垂爱”的人，外祖父生前收养的与她血缘关系甚远的姨妈。

此刻弗莉亚站在瑞伊的侧后方，瑞伊需要稍扭转下身子才能看全。

以前瑞伊从没见过弗莉亚留过过肩的头发，她那一大把卷发实在不好打理，此刻耳边的几缕头发正蜷曲纠结在一起，它们搭在因为脸颊皮肉干瘪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颧骨上，又向下路过她线条分明的下巴，继续向下挂到将近腰的位置。

同记忆中相比，弗莉亚的面孔平静了些许，清醒了些许，衰老了许多。

“你在复仇者监狱也有十来年了，不知道的事情不止差这么一件。”

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弗莉亚就曾一度担当她的监护人。弗莉亚的初衷可能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的女儿饿死，不过直到察觉瑞伊的能力前她的监护力度也仅限于不眼睁睁看着瑞伊饿死。总的来说，瑞伊没什么话题同弗莉亚叙旧。

瑞伊八岁那年的某个早上，肚皮鼓到一定程度的弗莉亚匆匆出门，走前说她必须去医院一趟。瑞伊没睡醒，好像看到弗莉亚眼角含着点泪哭了，不确定，于是只很朦胧地想可能自己要有妹妹或者弟弟了，最好是妹妹。

后来直到弗莉亚的儿子三岁时，瑞伊才知道那天弗莉亚是去辨认尸体身份的——凌晨三点，瑞伊的母亲在酒精的作用下欢呼着将油门踩到底下。她的脑袋撞成了一摊骨肉合成的泥，被挤飞出去的一只眼睛珠子在十来米开外的马路边被找到。

两年前，弗莉亚唯一的后代联系到瑞伊，告诉她弗莉亚也去世了。

由于母亲被捕时过于年幼，弗莉亚唯一的后代很难在脑海中翻找出与母亲相关的记忆，对自己的这位血亲几乎算的上是素昧平生。

“复仇者监狱的人说死因是器官衰竭，心、肝、脾、肺……嘛，她一直在水牢里，总之肚子里能找到的器官全都一塌糊涂了。”

告诉瑞伊这个消息时他显得一头雾水。其实他同母亲一点儿也不熟，同瑞伊也不怎么熟，所以似乎本来打算效仿复仇者监狱的人告诉他时那样同瑞伊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又不知道从何办起。

电话中的措辞和语气十分茫然：“葬礼还有办法吗？尸体已经被他们回收了。”

瑞伊告诉他，知道了，如果还能联系到波维诺下落不明的首领就告诉他一声。

弗莉亚入狱有波维诺的首领出力，为了格外彰显自己情怀高尚，所行之举全是为家族谋深远，所以他对两个弗莉亚的遗留物绝不算吝啬。

不过考虑到时日甚久，倘若首领还在人世，他那有限的愧疚大抵早已经痊愈，无利可图。于是瑞伊改口又指点，联系不到就算了，和现在所在家族的首领说也行。瑞伊听说他如今所在家族的首领厚待成员的程度几乎堪称慈父。

弗莉亚和颜悦色地说：“你也不知道，在复仇者监狱的罐子里被泡到稀烂的死法真是够人受的，我吃了很多苦。”

“待遇好像没传闻中那么糟，”瑞伊毫无同情地用手背蹭了一把脸，“起码比你的实验室要好不少。”

实验室里的实验体没多少人来得及吃苦，被电成焦炭是一个利落迅速的过程。

开始是街头落单流浪汉，为求稳定弗莉亚掺和到了一些家族的人口拐卖生意里，最后胃口大开对同为黑手党的人动起了脑筋。直到波维诺新上任的首领担心她所引起的家族纠纷进一步扩大。

在重视血缘关系家族纽带的意大利，首领不便当场自行发力为家族发展断绝后患，好在借用复仇者监狱的一桩判决足以了却他的忧愁。

“我懂你的意思，”弗莉亚点点头，举枪的姿势一变未变，“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想聊的吗？”

“能再见到你我比自己想得高兴些，如果重逢的场合不是在这就更好了。”瑞伊谈完感情谈问题，“白兰怎么会想到找上你？”

弗莉亚拍拍瑞伊，回答：“开始他只说想多了解些关于你的事情。”

“找对人了。不过我看你对白兰所知不多，他的话一般不可信。”

“不见得是真的，有什么关系？把真话留到上帝面前起誓时也不迟。”弗莉亚道出实情，“在牢里虚度时光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不在乎。”

瑞伊短暂快速地呼了一口气。

“所以我才说能再见到你很高兴，我投降。”不假思索，她平顺气息边说边举起手，向尤的方向看过去，“计划到此为止——至于那个小女孩，密鲁菲奥雷的首领，算我压根就没在这儿见过她。”

瑞伊说这些话时，弗莉亚一直看着她，看到最后，她说：“你该对自己的本事更有些自信。”

瑞伊没有隐瞒的必要，如实回答：“一向有，不过也分情况，既然你死而复生，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弗莉亚不赶时间，将对准瑞伊的枪口转了几个方向，从太阳穴移到后脑勺，又从后脑勺滑到颈动脉。

如此漫无目的地挪了一会儿，她露出不耐烦的笑容，用手背拍了拍瑞伊的脸：“什么都是老样子，头脑、骨气、人脉或者见解你都有，可惜统统不过一星半点，无论哪一样都不够看，你为什么偏偏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

瑞伊回答：“没准因为出去正经念了几年书。”

“听说过了，老头子对你还不赖，你跑去和那些海滩疯子派对白痴们混在一起拿了一份毕业证，往后履历上可以写个毫无作用的学位，除此之外呢？”

“还有张毕业照，不能不提这个，不少人都夸我挺上相。”

“好了，别再演戏了，外面那种过家家一样的学校把你教坏了。”

“难说。”

瑞伊不太好否认，不过坏就坏了吧，家里打开始也没打算把自己当好人培养，方向一致，性质不同，不算走偏。

“不然呢？在所谓的正经学校里见了几个人，还全都是哪里都有的那种家伙，要我猜你最多不过是和其中几个喝过两三杯而已，结果就开始干为了他们而奉献的蠢事。”

“没奉献到底就算不聪明吧，不能说蠢。”瑞伊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几年里我究竟遇见了多少以前见不到的那种人，我只是喜欢新鲜而已，可有些交道打得让人烦透了。所以到此为止，我和你一同回去才算交差吧？”

“你不干无益的事。”

“谁会干？”

弗莉亚认定瑞伊不打算同自己坦言，好在她也有此意。

“一点不错，我也是。”

瑞伊脑子转得飞快，但在得出结论前仍然滞涩了一下，因为觉得十分没有道理。

她彻底转身，向后微不可见挪出一点距离，后背抵住了餐桌正视了弗莉亚，同自己这位久别重逢的姨妈说：“杀我没用，你最清楚。”

弗莉亚用类似吐露秘密口吻说：“未必找不到几种让你被永恒困在濒死一瞬的方法，可用那些就有些太残忍了。”

瑞伊仔细看了看弗莉亚的脸，依照白兰的价码，她们之间应当如何也谈不上你死我活的。

怀疑到一定程度，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十年炸弹？”

弗莉亚也正眼看了瑞伊，因为这话令她突然觉得她们间还算有些亲情余烬温度尚存。

不过弗莉亚没有重燃余烬的需求：“不止。我早就很好奇了，所谓的回溯时间究竟是真是假。”

这样的难题从弗莉亚嘴里问出来，简直无法可答：“你也想抛几个硬币吗问问我吗？”

“占卜式样的小把戏不必了。”扣下扳机前，弗莉亚说，“只是新的设想，验证可是很重要的——你还记得清这间屋子的情况吗？我们绝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不过你现在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看来还需要再尝试几次。”

视觉消失的最后一刻，其余的感官分外敏锐，扯住的桌布半裹半缠在手掌前端，短绒材质的触感，在被血打湿的地方紧贴皮肤类似于初生的皮毛。薄而脆的器皿摔碎，落地裂成无数碎片又弹起，形状各异的碎片沙沙撒下的声音凑成一阵濡湿的雨。

雨后或许会打雷，也或许不会。瑞伊闭眼，沉入黑暗中等待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