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教室？”肖林序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见状，段秦问：“怎么了？”

张奥替他答道：“哦，他说他哥要短路，会爆炸。”

段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短路？那是谁把你哥的用电器给拔了啊？”

肖林序严肃地瞪了段秦一眼：“你不懂。”说完转身要走，段秦在后面叫住他：“等等，是不是年级大榜的事情你爸妈跟你哥说什么了？”

肖林序果然停住了脚步，狐疑地回望段秦：“你怎么知道我爸妈会说什么，我哥跟你说过我们家的事情？”

“一点点。”段秦捏着两根手指比划了下，而后又补充道，“放心，没说你坏话。”

肖林序切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哥从来不会在任何人前面说家人的坏话。”

“那倒是。”

段秦有感而发，他也是这两天偶尔回忆起那晚的对谈才回过味儿来。肖林衍这个人，虽然远看着不易近人但其实接触久了就会察觉到他身上的柔软、温和与善良，还有整个人透着的一股这个年纪少见的清醒自持。这种沉稳周全的气质让他即便是在谈到那些束缚和枷锁，也还是能客观冷静地着眼全局，不仅仅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更多的是考虑父母。

全然不提强迫，讲的尽是苦衷。

“那所以呢，你妈跟你哥说什么了？”他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肖林序突然较上劲儿了。

双胞胎之间总是有一种寻常兄弟没有的连结，他突然有点不服，对面这个算起来跟他哥也就认识了一个星期的人，怎么可能就让他哥吐露心声了？

段秦嘿了一声：“怎么这么叛逆呢？”

肖林序抱臂横斜，气势凛然地瞄着段秦。

段秦第无数次在心里感慨这兄弟俩顶着两张相似的脸，到底怎么能性格差别这么大的。

他其实一开始也不是非得知道肖林衍那些事情，但青春期的男生能打能骂就是不能激。肖林序这种态度莫名唤醒了段秦的冲动，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今天就想唠唠，就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那公平起见，咱俩做个交易。”

肖林序还沉浸在自己幼稚的不服气里，原本不想搭理段秦的，可耐不住汹涌的好奇心作祟。保持了会儿自己生硬的冷傲，最后还是佯做勉强地问：“什么交易？”

段秦自信地笑了。

肖林衍已经围着操场跑了三圈了。

第四圈时，他觉得自己的步伐越来越轻盈，身体像是被揉成了一团云，踩在地上就仿佛飘在空中。跑步这种事情是这样的，难在起步，贵在坚持。许多人在前期察觉到双腿如同灌铅了一样摆动困难时就想放弃，所以往往会错过在某一个时刻，当身体跨越过那个最疲累的节点，进行到下个阶段之后，就如同被人突然打开了任督二脉，周身的气在这时达到了连贯和统一。

到了这种时候，运动就会成为一种享受，头脑也会在多巴胺的分泌下变得愉悦、清明，仿佛灵魂得到了释放，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语文课本上讲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肖林衍很喜欢这种时刻的松弛感，所以经常会到操场上跑步，大脑顿时被清空的感觉能帮他回忆和思考很多事情，对于当下而言，也可以帮他从这两天的混沌中解脱出来。

运动将他的感官变得清晰。身后跑过来一个人，听脚步像是追赶上来的。

此刻正是下午的返校时间，操场上散步跑步的人本就不少，身侧明显多出来的一份呼吸，肖林衍原本是不在意的。可他又跑了半圈，察觉到那人似乎还在，于是转过头去看。

他这两天心思重，情绪也不太高，但看到段秦时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生动的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相比之下段秦显得非常亢奋，直截了当地说：“找你啊。”

肖林衍边跑边问：“找我干吗？”

段秦快跑两步追上去，跟他齐头并进：“质问你周六周天为什么不回我微信，顺便提醒你一下这种行为很不礼貌。”

肖林衍这两天的生活正如肖林序所说，很少看手机，一直没看微信，直到今天下午来学校的公交车上才大概过了遍上面的消息。当时打眼一扫记忆不深，应该是在一堆公众号、广告商的推送和不知所云的群聊里，看到过有几条是段秦发来的。

他想了想内容，不确定地问：“打球吗？”

“对啊，昨天中午问你的，现在球都打完24个小时了，你也没回我。”

“你自己都说打完24个小时了，我回你还有什么意义吗？”肖林衍说，“我昨天没看微信，今天下午才看到，而且我周五不是已经说过不打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看手机？”

肖林衍却利落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操场？”

段秦摇摇头，感慨道：“猜得可真快。”

肖林衍索性继续猜道：“肖林序跟你说的？”

“嗯。”

“还说什么了？”

段秦一五一十地回：“说你学疯了，要短路要爆炸。”

肖林衍轻轻蹙了下眉，转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个反应给段秦看笑了，戏谑道：“真应该让你弟看看你现在的表情，证明还是我赌的对，他至少得请我一包辣条。”

肖林衍维持着一言难尽的表情接着问：“你们赌什么？”

段秦说：“他怕你不堪重负崩溃，但我觉得，你是那种在强压和束缚里还能这么优秀的人，这么强大的心理又怎么可能因为一次跟你妈的聊天就爆炸呢。”

肖林衍深深地看了段秦一眼，而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身体似乎在一瞬间脱力，因运动轻浮起的身体重新回归沉重，于是横在腰侧的两只手慢慢放了下来，随之，脚步也渐渐停住了。肖林衍的身影停在一棵树下。那树种在操场外围，挺拔的枝叶却伸进了跑道，他的神情被浓密的林荫包裹得严严实实。

段秦跑着跑着，旁边人没了，回头望向肖林衍，走过去问：“怎么不跑了？”

“走会儿吧，累了。”

肖林衍撒谎了。他其实不累，只是没了跑的力气。有时候，疲惫和没力气放在一个句子里并不冲突。

段秦听他的呼吸节奏就知道肖林衍一点事没有，但也没戳穿，跟他一起在操场上走了会儿。

两个人穿着校服在跑道上散步，身边尽是和他们一样穿着校服的人，大家都没差，都是一样宽大的白色棉布料。

“那包辣条你估计是吃不到了，我没你想象的那么优秀，跟所有人一样，谈不上什么强大的心理，勉强撑住不崩溃而已。”肖林衍看着前面跑道拐弯处，慢慢开口说，“肖林序都跟你说什么了？说我跟我妈吵架，所以大受打击这两天疯狂学习麻痹自己？”

“差不多，但他不是觉得你受不了打击，是怕你不堪重负。”段秦说，“他说你去见了那个贺老师，然后回来跟你妈提到艺考，但是你妈挺激动的而且没同意。”

“大概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什么都没跟他说，他猜得倒是挺准的。”

“你弟还是挺担心你的，先是急匆匆地跑到班里来找你，然后原本要跟我一起下楼来操场，但半路上不知道为什么犹豫着又回去了，但威胁我让我好好劝劝你。”

“威胁你让你劝劝我？”

“是啊是啊。”段秦无奈地说，“就是因为这样，让我今天倒是有一个意外发现。肖林序好像并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虽然确实比你活泼多了，但是心思也不轻，不过具体的……我也不了解，说不上来。”

肖林衍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对段秦的话深以为然的态度，更没说什么，转而道：“所以都被威胁了，你打算怎么劝我？”

“谁说我要劝你了，你这不是活蹦乱跳挺好的吗？”段秦说，“你说你不强大，但也绝不是勉强撑住不崩溃这么简单，毕竟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勉强’。你是我见过所有同龄人里心态最稳的一个，劝你是看轻你了。”

“那你可能真的高估我了。”肖林衍看向远天，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要是心态够稳，就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质疑自己两天了。”

“一句话？”段秦好奇地问，“什么话？”

肖林衍睨向段秦，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在脸上形成一小片阴影。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抗拒在此刻，把那些混沌心情向段秦和盘托出。

或许是因为身处学校脱离了家里那种压抑的环境，人更放松了；也或许是他曾经在段秦身上感受过被理解。

谁也没想到，那晚天台上的对谈，那种同频与感同身受成了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与信任，总之一切水到渠成，他把和贺老师以及妈妈的对话告诉了段秦，最后说：“我确实因为我妈的态度觉得失落，但这两天的沮丧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质疑。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认识到我的‘自我’不堪一击，我以为我被生活的洪流淹没了所以才会一直漫无目的地漂着，可是挣扎了一下才发现，洪流只是影响轨迹的其中一个因素——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不敢回答我妈的话吗？”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不确定画画对我来说是否真的重要到让我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更别说我其实根本不了解艺考，贺老师只是给我提供建议，但其中利弊得是我自己来衡量与决定的。在没想清楚的情况下，我怕我因为太想挣脱枷锁所以就稀里糊涂的，自以为是给自己创造了另一条路，结果只是从父母对我的期盼里跳到了别人对我的注解上。”

段秦漆黑的瞳孔，眸色深沉，在肖林衍说出这番剖白时，一直注视着他。

他们脚步没停，一直沿着跑道缓缓地走。偌大的操场上，周围有不少跑步散步的同学经过，但都很难打扰他们此刻的心情。两个人仿佛自带一种与周围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气场，这股气虽然时而蜿蜒时而破碎，但一直向上，连着高山和远天。

“所以其实你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嗯。”

“想明白了吗？”

肖林衍摇了摇头：“没有，但刚刚跑步的时候有了一点思路吧。”

段秦嘴角噙着一抹笑，仰着脖子想了想，又低下头来说：“那你想听听我是怎么看的吗？”

肖林衍歪着头：“你说。”

“首先别妄自菲薄了，你这样的人都不厉害那什么才算厉害啊。‘自我’是人一生的命题，没办法急功近利也不可能一劳永逸，要慢慢找，然后往后余生都奔走在修补与坚固它的路上。”

“其次，你刚刚说你跟你妈的对话，突然让我想起来，为什么从开学那时候我就一直说你厉害说你强大了。”

肖林衍故意说：“不是因为我年级第一吗？”

段秦臭屁地回：“这东西我现在也有好吗？”他收起嘴角的笑容，踩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说：“我以前有一段时间也特别迷茫，非常想要挣脱家庭，但我没你这么厉害，能忍耐能承受。我选择的方式是毁了自己，不再做一个优秀完美的小孩就谁也拿我没办法。所以我初二那年，曾经一度因为太烂太差劲，被学校劝退。我爸妈托人找关系，请校长吃饭递好话都没用，最后被逼休学了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