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裴久不信佛，但抽到下下签难免有些不舒服。

空心看出了裴久的窘相，两只签文被人重新塞回筒中。裴久有些诧异的看向桌上的签筒，她以为他最起码会将这签文解释一下，然后安慰她两句呢。

空心脸上再次浮出刚刚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某种固定程序。

“签文受异世之人气息波动，并不准确，檀越不必在意。”

发丝高束的女子听到某个字眼，猛地抬起头来，隐在桌下的手换了位置，这是一种防御姿势。

“檀越来此多年，灵魂早该被天地接受，但不知为何竟还有些缝隙。”

“想来也许与檀越擅动旁人因果有关。”

半响，裴久绷直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身上露出些与宋祈相似的慵懒气息。

她在伪装。

“还未发生的事，怎能被当作固定的结局？我既在他们身边，又怎能不影响他们的因果？”

对面的人像是被她问住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可檀越真的不知道结局吗？结局既已固定，若被檀越更改，因果自会转到檀越身上。”

“那很好啊。”女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来，语气轻快。“反正我是将死之人，以我的命换他们的命岂不是很划算？”

空心面上浮现出悲悯，他用看了裴久好一会，直将裴久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移开目光。

“檀越不想知道自己的因吗？异世之人为何会来到此处，檀越不想知道吗？”

裴久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顺着空心的话接道。

“大师知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对面的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悲悯，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裴久皱了皱眉，心猛地往下沉了沉，她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空心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敲在了裴久的心口上。

“至纯至善之人放弃新生便能与天做交易。”

“檀越不妨想想身边是否有这样的人。”

无数人影在裴久心中闪过，最后停在一个模糊的人影上——那是她的父亲，一个温润至极的男人。心脏不由开始绞痛，她的声音颤抖着，刚刚刻意伪装出来的慵懒在此刻消失殆尽。

“是我…父亲吗？”

“檀越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吗？”

“可我是在他去世6年后才出事的，这么长的时间他可能早就转世投胎了，对吧？”

裴久的声音又急又快，这话不像是在问空心反而像是再说服自己。对面的佛子神情一如往常，带着悲悯的微笑看在她眼中显得十分刺眼。

空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檀越该好好珍惜自己的命才是。”

裴久走出问心殿时，眼眶还有些泛红。迟笙早就在殿外等得不耐烦了，听到动静立马对着她抱怨。

“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刘十安你有多少问题要…”

数落的话语卡在他的喉咙里再也出不出来一个字，迟笙看到了裴久泛红的眼眶。少年有些无措的搓了搓手，小心观察她的神色。

“是…结果不好吗？”

“欸，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别太当真。

小傻子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内心最是柔软，裴久不愿多谈着这件事，看着迟笙笨拙安慰她的模样，她勾了勾嘴角，手在少年的头上揉了揉。

“我没事，人要向前看。”

“对，人要向钱看。所以我的生辰礼你准备好了吗？”

裴久：……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们去找他们俩吧。”

两人走出院落，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隐隐还能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

“所以你抽到什么了?”

“不告诉你。”

“小气鬼，那我先说你再说好了。我抽到了好签文，空心大师手说我命中有贵人！”

“哦，大师说我有当人贵人的命格。”

……

迟笙和裴久在寺庙的食肆里找到了梁潇时两人，这两人正慢悠悠的坐在蒲团上吃东西。

看到熟悉的身影，宋祈挑了挑眉。

“你们听完讲解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们今日不打算用饭了呢。”

裴久抢在迟笙前开口，她微微低下头，像是有些委屈。

“我以为你们也想算上一卦，便拉着阿笙厚着脸皮在殿前久待了些时候，没曾想二位并无此意。耽误了不少时间，是我的不是。”

迟笙被裴久这张口就来的模样惊到了，心说人真的是不断成长的，他刚认识这人时，他还是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反将祈哥这个老狐狸一军了。

宋祈被她这话噎了一噎，他将目光移到身旁的梁潇时身上，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来裴久在胡说八道。

身着玄色衣袍的少年慢条斯理的将桌上未动的茶水推到裴久面前，宋祈简直没眼看他这副做派，这人没救了。

“无事，这庙里的豆腐不错，你可以尝尝。”

说着，修长的手将一盘切好的新鲜豆腐放到裴久触手可及的地方。

宋祈：他兄弟完了，真没救了。

迟笙：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裴久：别太爱姐，姐就是个传说。

“这寺中的祈愿梅十分有名，一会我们可以去看看。”

极乐寺后山上有十里梅林，据说是第一任住持亲手种下的。这位佛子破了戒，对一位官家小姐动了情，但小姐嫁了人，他亦不愿舍弃佛法，便亲手种下这片梅林——这里的每一棵梅树，都是他抑制爱意的证明。

时过境迁，小树苗长成的大树，大树聚成了梅林。官家小姐再次来此的时候主持早已坐化，她对着梅林站了许久，最后解下自己手腕的红绳系在了树枝上。后来京中贵女纷纷效仿，以此来祈求自己姻缘美满。

“这主持自己的姻缘都没成，他真能保佑旁人的姻缘？”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梅树下讲得正激烈的迟笙被这问题问住了，恼羞成怒的瞪了裴久一眼。

“传说未必可信，我听闻的版本中那位姑娘是位女将军，佛子种下整整100棵梅树并在其上系满红绳，只为求她平安。”

宋祈的声音不紧不慢，倒是很适合说书。裴久点了点头，觉得这个传言听着倒是比迟笙那个靠谱些，她猜测道。

“这100棵树也未必都是那位主持种下的，将军为国征战，庇佑一方百姓，百姓自然也会为其祈福，这片梅林也可能是一片民心。”

梁潇时看着身旁人亮晶晶的眼睛，很轻的勾了下嘴角。这种话只有她会说，这个人也与别人不同。她很独特，相信这点宋祈和迟笙也能感受到。

迟笙没感受到，他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刘十安很…耀眼，像是在发光一样。

“所以我们要不要买些红绳挂上？”

“当然”，梁潇时的声音响起，“就当为驻守在边关的将军们祈福了。”

“来都来了，当然要挂。”

宋祈和迟笙兴冲冲的去旁边买红绳，裴久听到方才的话这才想起他的母亲就死在战场、他的父亲如今正镇守在边关，而他自己也是在战场上厮杀回来的。

这样忠烈的一家人，在小说中却都没有好下场，只因为他们生来就站在男主的对立面。她不由想起空心和尚的话，介入别人的因果会遭到反噬。

那就反噬她吧，裴久想。

“梁乙安”

她叫他的字。

“嗯？”

“你别怕。”

裴久的中二之魂疯狂燃烧，梁潇时没听清，他看向她，眼里有疑惑。

“什么？”

潇潇别怕，正义使者保护你。

这句话她没说，只在心中过了一遍，末了还把自己逗笑了。

额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裴久的笑声戛然而止。修长的手被人收回，额头的温热却没马上消失，她看向这双手的主人。

“我以为你发烧了。”

始作俑者苍白的解释道，那双深蓝色眼睛不带任何杂质的看着她。

裴久：……中二之魂熄灭了。

“谢谢，我没烧。”

如今真是深秋，还没到梅花开放之时。这十里梅林正是一片绿意，裴久喜欢这种颜色，像是新生。今日有浅浅微风，吹动树下二人的衣摆。

“梁公子可在此处许过愿？”

此时将近黄昏，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落在裴久身上，昏黄的色彩落在那张总苍白着的脸上倒是显出几分暖色。她身形微微侧着，泛着微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梁潇时。

梁潇时看着她的眼睛，一时有些怔愣，他下意识挪开视线，不去看那双总是清透明亮的眼。

“我不信佛，自然没在此许过愿。”

身旁人显然是猜到了他的回答，视线也随之移向这绿意上的星星红线。梁潇时没看她，但他能想象到她现在的模样——她一定弯着嘴角，迎着夕阳含笑注视着林中星星点点的红绸。

“但这里应该有一部分愿望是与你有关的。”

毕竟他在京中最受欢迎榜上排名第二。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像是想解释些什么。

“我不知情自然是与我……”

“被人想着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这反而能说明梁公子是个顶顶好的儿郎。”

不远处迟笙与宋祈正拿着许多红绳走过来，看到他二人，小傻子兴冲冲的朝他们招手。

“若也能有这么多人思念我就好了，这样我也不算白活一场。”

她没注意到身旁少年的嘴角正缓慢的绷直，还在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被人记住的宏愿。

“上次我与你在中秋夜宴上一舞，也吸引了不少小姐的注意。也不知她们有没有记住我这个俊美非常、武功高强的美男子。”

梁潇时冷着脸，“我竟没看出刘公子是这般爱出风头的人，不过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会有很多人记得你的，毕竟刘兄不仅温柔体贴还十分善讨女子欢心。”

裴久丝毫没听出这人话里的不对，还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

“梁公子说的有道理，倒是我过于妄自菲薄了。”

话音刚落，迟笙两人便走到近前，他先看了看梁潇时，又看了看裴久。

“你们在说什么有道理？”看他潇哥脸都绿了。

“哦，刚刚梁公子夸我来着。”

梁潇时：……我夸你什么了？

几人也没纠结这事，裴久和迟笙拿着红绸跑到一边桌旁许愿去了。

宋祈摇着折扇，上前拍了拍梁潇时的肩膀。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男人’，有罪你就受着吧。

裴久拿着红绸想了一会儿，最后只写了平安两字，她写好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两个字写的甚好。

转头就看到梁潇时拿着红绸站在那，那红绸干干净净的，竟是什么也没写。

她仔细的将绸带折好，这才走向那边与大家格格不入的人。

“你怎么不写？”

这人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像是懒得搭理她一般转头看向别处。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还夸她人缘好来着，怎么这么大一会又不高兴了。裴久将怀疑的目光移向迟笙，这傻子正低头认真写着愿望，显然没有时间惹恼这位大爷。她的视线继续移动，最后对上宋祈那双无辜的眼睛。

不顾对方冲自己摇头耸肩这些小动作，裴久确定就是他了。干什么不好非要惹大反派，这人多小心眼他不知道吗？

为了团体的和睦，裴久再次上前。

“你没有愿望吗？”

“我的愿望它实现不了”

少年目光深邃，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暗色，裴久没注意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实现不了？”

手中的红绸被人抽走，一个被人折放整齐的红丝带出现在手中。

“你不写那我帮你写吧。”，这人还在小声嘀咕，“万一天上的神仙恰巧抽到了你这条绸带，那上面什么都没写多亏啊。”

没过多久，裴久又小跑过来，将手中同样折的工整的红绸递了过来。

“写好了，我们去挂吧！”

那边的迟笙仍撅着屁股在那写，闻言忙喊着再等等。裴久叉着腰走到他旁边，看到满满当当的红绸直接被气笑了。

“大哥，你写这么多愿望，上仙忙的过来吗？小心上仙因此觉得你太贪心，赐你一个倒霉蛋buff！”

“许愿树也没说只能许一个愿望吧？我多写几个怎么了？而且，巴福是什么意思？”

“我家乡那边的方言，你不用知道是什么意思，快点写！我们好早些回去休息。”

梁潇时在这喧闹的氛围里打开了手中的纸条，看到上面的字他不由一愣，随即唇角不自觉上扬。

宋祈在一旁摇着头，没救了，他没想到这刘十安还是个情场高手，他兄弟被这人吃得死死的。

感受到宋祈深沉目光的裴久：？？？

为什么用一种‘你竟是这种人’的眼神看她。

夕阳照在这片大地上，树叶与红绸在其中飞舞，3条相邻的红绸在风中摇曳，旁边还有一条几乎被黑色填满的绸带。

风环绕在最高处的绸带周围，恍惚能看到上面几个规规整整的字。

‘梁乙安平安’

……

因着明日一早迟笙还要同寺中僧人早起诵经，所以今夜几人要留宿在寺中。极乐寺香客众多，只剩下三件相邻的客房，迟笙提议和裴久一起挤挤。梁潇时第一个表示拒绝，裴久心中还有事，也想自己独自思考一下。

于是她自告奋勇的选了单独漏出来的客房，没管身后迟笙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