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蝉来到桃城第一中学校门口的时候，正值放学，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涌出校门，分散在校门口的各个小食摊。

沈蝉的视线在喧闹的人群中穿梭游离，最终在一个角落找到景红豆妈妈的摊位。

小小的摊位围满了买炒粉的学生，景红豆妈妈那么瘦，胳膊那么细，力气却那么大，手里沉重的锅勺颠的飞快，大声招呼着顾客，汗水浸透了脸。

景红豆在一旁帮妈妈打下手，踮起来脚才够得到对面递过来的钱。

霞光万道，西边太阳快要落山。

沈蝉走过去，景红豆妈妈一眼看到她，手里忙个不停，还惊喜的招呼她：“呀，小蝉来啦！快找个地方坐阿姨给你炒粉吃，红豆你别忙了去和小蝉玩吧。”

沈蝉和景红豆在一棵树下坐下，一张小小的椅子当桌子，景红豆妈妈给她们一人炒了一份粉吃，两人各自低头心事重重的扒粉，脑袋快要碰到一起。

埋头吃了半天粉还没下去一点，沈蝉盯着自己一次性塑料盒里满是鸡蛋和火腿肠的粉，开口跟身边人说话：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放了学也是坐在这里吃你妈妈炒的粉，那时候我们那么小，两个人一起吃一份都吃不完。”

“那时候你妈妈还总给我们买可乐喝，一人一瓶，明明一份粉才卖五块钱。”

沈蝉说着，回想着，眼睛有些湿润，她用力压下喉咙里升腾上来的酸涩，继续说：“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一说出来，眼泪立马不争气地落下来。

“……对不起红豆……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全……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我气……”

眼泪一颗接一颗砸下来，砸进炒粉里。

景红豆也在哭，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早就不生你气了，我也不该生你气的，是我太小心眼了……对不起沈蝉，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青春期疯长的自尊心让她的自卑也枝节横生。

“我从来不曾觉得我妈妈丢人，但我害怕别人因为那些事看轻我可怜我，所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关于我家里的事。”

“可是仔细想想，其实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面子是靠自己挣的，我学习那么好，到时候再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带妈妈过上好日子，自然就没有人敢看轻我了。你说对不对沈蝉？”

沈蝉点点头，又很笃定地说：“不过你放心，我跟你保证，谢林鹤绝对不会那样的。”

景红豆已经不在乎那些：“那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沈蝉头点的更厉害：“当然是！”

景红豆有些委屈地说：“我总怕你和盛春雨玩那么好就不想和我玩了，她那么好，好多人都愿意跟她玩……”

“怎么会呢，”沈蝉说，“不管我以后交到多好的朋友，我都不会忘了你的，而且你也很好啊，盛春雨也很愿意跟你玩，你成绩好，长得又那么漂亮可爱，性格还好……”

“真的吗？”景红豆终于笑出来。

“真的，”沈蝉狠狠点头，“当然是真的！”

“我相信你，好啦不要哭了，再哭你的粉要咸死了，快吃饭吧，吃完早点回家。”

沈蝉也笑起来，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大口吃粉。

就这么简单的和好了，其实开口也不是那么难的事啊，话说开了，两人沉闷的心也终于彻底轻松下来。

太阳落的只剩半个，学校门口的学生们差不多散完了，景红豆妈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喊她们回家。

好，好，好，景红豆的日子一定会好的。

高考离得很近了，八中高三段的单独一个教学楼，背对着高一高二的楼，盛春雨常常拉着沈蝉站在走廊隔着那棵很高的悬铃木往那边看，一排排窗户里一个个低着头的半个身子矗立着，鲜少有人走动。和高一高二这边的热闹不同，那边安静的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教学楼前后左右都从上到下挂起了长长的条幅，红底白字写上“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诸如此类的话，为了不打扰高三生学习，学校不让高一高二的学生靠近这栋楼，这栋楼在人声鼎沸的校园肃穆的矗立，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盛春雨指着第二排第二个窗户对沈蝉说：“我男朋友在那个班。”

她望眼欲穿，可窗户里的影子暗绰绰的，看不清他们的脸，她伸着脑袋伸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男朋友。

许金芳在讲语文卷子的时候，点了沈蝉的名字将她狠狠夸了一通。

她的原话是：“沈蝉的语文，陆清许来了都考不过她。”

这话沈蝉听过很多遍了，但还是被说的脸通红，恨不得躲桌子底下去。

陆清许偏偏语文没考第一这件事还是让她有些心存芥蒂的，许金芳时不时的借沈蝉点着陆清许。

沈蝉悄悄看陆清许的后背，他坐着一动不动，看不到面上的表情。

夸完沈蝉，她又开始夸陆清许，说着说着让大家给他们鼓掌，万年不变一句的让大家向他们学习。

下课的时候，班长林安来找沈蝉，想要看沈蝉的语文卷子。她很早就注意到沈蝉的语文成绩了，第一的位置甚至陆清许都不能撼动，早就想和沈蝉认识一下了，如今正好有了机会。

沈蝉拿出来语文卷子给她，她也没走，就这么站在桌子旁看了起来。拿到卷子她先翻到了背面看作文，一边看一边连连称赞：“写的真好！”

沈蝉有点不好意思，说“没有”又觉得有点太假，只好微微的勾起唇角礼貌的笑着。

“你作文怎么写的这么好呀，教教我呗。”林安看完，笑着向沈蝉请教。

沈蝉也没藏着掖着：“其实高中的作文不难写，记一下模板，再背一些各个题型的优秀句子什么的，练一练文笔就行了。”

“听到没陆清许？好好跟人家学学。”她突然把话引到陆清许身上，她是班长，性格又很自来熟，几乎和班里每个人都很熟，陆清许又成绩好，两个人交集也不少，这种玩笑还是开得了的。

陆清许没说话，只是冲她笑了笑。

“你语文下次再不超过沈蝉拿个第一，老班儿都要被气死了哈哈哈哈……”

她笑的更大声，她们也跟着笑。

“陆清许同学多来向沈蝉请教嘛，我们沈蝉性格可好了，可愿意教你了，肯定能带你拿第一，你说是不是沈蝉？”盛春雨说着，拿胳膊撞了撞沈蝉。

林安乐的声都变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属于……”

沈蝉有些不好意思的跟着笑，一直默默观察陆清许的反应，他一句话都没说，始终笑着，看着说话的两人，大家都知道他话少，但他不是那种开不了玩笑的。

林安又在盛春雨桌边和沈蝉东拉西扯了半天，打上课铃了才回去。

夏天要来了，夏天的阳光是最嚣张最张扬的，白日里晒的人头发晕，傍晚时还不甘心似的，铆足了劲儿映红半边天的云，连退场都要轰轰烈烈。

沈蝉在这样轰轰烈烈的夕阳中，穿过繁华的闹市，拐进白云路，周围一下子宁静下来。

沈蝉往前走着，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陆清许背着包，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她一回头他就抬起了头，两人对视一眼后沈蝉立马扭过头来，心跳如雷，陆清许好像回家也要走这条路，应该没必要打招呼。

走着走着，陆清许却赶上来了，他跟沈蝉并排走着，向她问了句好。

沈蝉也立马回应他。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向你请教。”他突然这么说。

“什么事啊？”沈蝉尽力让自己显得友好又自在。

“你的语文成绩这么好，有什么窍门吗？比如作文什么的，自从上了高中，我的作文就不会写了。还有阅读理解，我看到你的阅读理解得分特别高。”陆清许三两句话将自己的问题一一罗列。

沈蝉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总觉得他跟自己请教学习上的问题这件事有些可笑荒谬，只短暂思考了一小会，将自己对语文的理解悉数向他托出：

“高中的作文的看着不是很好写，但其实套模板就行了，再背一些开头结尾过渡段什么的，运用到自己的文章里，平时空闲的时候可以多关注一些新闻和优秀人物事迹，我推荐你订《人民日报》看……”

“至于阅读理解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得那么多的分，可能做阅读理解就是要敏感多想一些，实在不行的话跟老师讲的那样，按那几个点答。”

“平时可以多看迟子建，鲁迅，卡夫卡这些作家的作品，阅读理解考的跟他们的文章差不多一个类型的，而且他们的作品也经常被考到……”

也许是她的心思过于细腻敏感，对于文学情感很丰沛，有时候答出来的点答案上没有，但又合理，改卷老师还是给分了。

沈蝉倾囊相授，说了一大堆，话间时不时观察陆清许的反应，他一直很认真的听着。

最后，他若有所思：“这样啊，”

“谢谢你了沈蝉同学，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弯起眼睛，眼神像那天对她说那句“别给喂死了”时一般促狭起来：“我可是想要你的第一的，你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全部教给我了，我超过你了可怎么办呢？”

有点坏，又有点挑逗意味，和他平时样子相差很大。要不是亲眼所见，别人一定不会相信他还有这样不正经的一面。

沈蝉眨了眨眼睛，倒是坦然：“你要是超过我了，那也是你的实力，我服输。而且你那么聪明，超过我不也是很简单的事嘛？”

少年显然没有想到她还有如此坦然大气的一面，惊的微微挑了挑眉。

“那作为交换，你也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吧。”

不用交换的，沈蝉在心里想，她很乐意跟他分享这些。她又想起课堂上语文老师对他浮光掠影的不满。

但她不允许自己的小心思这么明显，最后也没有贪心地让他给自己讲题什么的，只跟他借了物理笔记。

两人已经走到了那株山茶花前，山茶花彻底谢光了，一点花朵的影子都看不到，只留下一大片暗绿的叶子。

听到她要借物理笔记，陆清许不动声色地顿了顿，心下迅速思量了一瞬，停住脚步，取下后背的书包，掏出了个笔记本递给她。

沈蝉捕捉到他的迟疑，内心还没来得及后悔，他已经把笔记递了过来。看着他递过来的物理笔记本，沈蝉轻轻接过，道了句谢。

那个是不算很厚的本子，浅蓝色的封面，很简约。她坐在书桌前，宝贝似的捧着，翻开第一页，还没来得及欣赏本子主人漂亮的字，一眼看到右下角夺目的几个大字——

“再接再厉！”

又往后翻了几页，每隔几页都有这样的评语，或不满或鼓励。

怎么，他的笔记都要被检查批改吗？

沈蝉盯着那几个醒目的大字，肯定不是老师写下的，那……只能是他的父母？或者他去了什么补习机构，机构里的老师改的？

大致翻了几页，批改人似乎有些严格，语气很生硬严厉。

再往后翻，没有了，陆清许的笔记记了有快半本，只批改了一半不到。

不过他的字是真的好看，字如其人，清隽温润，很有自己的特色和风格，沈蝉觉得，他写毛笔字一定也会写的非常好。

桌上是物理卷子，但沈蝉已经完全没有了学习的心思，先忽略了爹味十足的评语粗略地翻了一遍笔记本，欣赏字。

翻着翻着，沈蝉停下动作，视线停留在方方正正的电路图之间的一串英文上——

The longest day must have an end.

沈蝉在心里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翻译，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桌边堆放的书堆里抽出那本蓝色的“维克多”单词书，掰着书身一页页的往下翻，凭着记忆在一页停下，一眼看到那句被黑色笔划起来的句子——

The longest day must have an end.

再难熬的日子也会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