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这一躺，几天没下来床，赵小可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熬干了眼泪。冬梅已经不认人了，眼睛微微眯着，痛苦的□□声一天比一天小。

赵小可不死心，将她带到医院抢救。

医生建议：“家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病人禁不起折腾了，你们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从医院回来后，冬梅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点，她又认得大家了，干瘦的脸上时时艰难地扯出点笑容出来，以示安慰。

“好雨知时节”如果放在城市里，不过是扰人清梦的困倦，但在嗷嗷待哺的乡土上，就是生命的源泉。

春雨渐渐沥沥下了一整夜，万物疯狂汲取这甘甜，拼命生长，冬梅身体里的癌细胞也像泥土里的草、池塘里的蛙一样，拼了命的撕咬冬梅残喘的生命。在理智还有一丝尚存的时候，冬梅把身体翻过来，把头重重压在枕头上，与生命做了最后的抗争。

没有人知道冬梅到底是憋死的，还是痛死的。她离开的姿势不是仰着，而是趴着，用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方式终结了一生。

赵小可推开门以后，摊倒在地，一倒就是两天，不吃也不喝。这结果她当然是知道的，她以为这段时间自己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所有的坚强、淡定、若无其事的思想建设轰然倒塌。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死亡这种事情永远准备不好。

冬梅的葬礼在李大伯的帮助下妥善完成。

赵小可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面对前来吊唁的亲友，连声问候也没有，整个人瘦脱了相，毫无生气。大家也顾不上责怪，只能安慰她保重身子，若是她的身子再垮掉，这个家就真的不成家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意的不是赵小可，赵小可对周围的一切彻底失去了兴趣，甚至，她根本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有意的是奶奶。

葬礼过去第二天，奶奶就自己开着电动车上了山，到庙里上香。上香也不能减少她的恐惧，尤其到了晚上，老头子、儿子、儿媳，一张张脸出现在梦里，她哭得肝肠寸断。

在奇诺守着赵小可的时候，奶奶也不去地里干活了，她绕着两家的院子，一遍又一遍的走。当年房子盖好以后，她就听路过的风水先生说这房子盖得不好，前后夹击，门口路窄，住宅地基有点歪。

当年盖这房子的时候，女儿还没有远嫁，儿子不满20岁，是她们一家从几十里外的村里捡来的老砖旧瓦盖上的，为盖这房子，他们一家吃了不少苦。

后来老头走了，相地先生提醒过，这房子盖得不太好，有条件还是重新盖的好。这事一度成为老太太的心病，好在儿子和儿媳勤恳踏实，慢慢攒了些积蓄，也计划好重新盖，谁知没等到动土，儿子就发生了意外。

儿子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跟赵小可的状态差不多，她什么也不想了，后来想着儿媳不愿改嫁，硬生生这么熬着，她也挺了过来。那时候盖房子花不了多少钱，但儿媳妇死活不肯，她说家里没有稳定收入，钱要攒着给孩子读书，房子可以等到小帅娶媳妇了再盖。这些年，她有时想劝儿媳重盖，有时看到人家纷纷去城里买房，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好了。如今又走了一个，奶奶冷静了，把所有的怨气归结到这不吉的房子上。

她没有征求赵小可和奇诺的意见，亲自到几十里外的隔壁镇请来有名的相地先生。执意要重新盖！到了她这把年纪，已经不能再接受任何一位家人离开，哪怕她自己也不行，小帅还小，还需要她。她不能不管不问把孩子推到小可这对年轻的夫妻身上。

奶奶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她把离村较远的两块耕地包了出去，按十年期算，筹了点钱，反正小可他们出去工作，自己也无力看管。再加上自己这些年零工和卖羊的积攒，算上棺材本，总共能拿出10万元来。她找了李大伯，叫来施工队，立即就要动土。

赵小可无力与老人争执，她拿出家里仅有的20万，把奶奶的钱退给她，空洞的说：“房子是该盖新的了，没有人，守着这点碎银有什么用呢？”说完，嘴角还挤出一丝微笑。

这抹笑让奇诺心脏战栗，他放弃说服奶奶的愚昧，迷信就迷信了，总好过一无所信的绝望。

盖房子期间，赵小帅到后院跟奶奶一起住，赵小可和奇诺住到过邸冬梅住过的房间。再次整理这间房，赵小可眼泪又不自觉涌了出来，尤其是翻出床底下陶罐里的进口药，赵小可直接哭晕了过去。

冬梅在里面放了纸条：小可，等我走了，把药退回去，能退多少钱算多少。

奇诺把晕倒的赵小可送到镇医院，跟医生商量好，让她在医院待两周再回家。

赵小可在医院躺了一周多，精神稍好了些，家里老老小小的事全涌上脑袋。她没办法再躺下去，徒步走回了家。

回到家，院子里的工人数量多了2倍不止，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比预想的要大很多、扎实很多。原来的地基上垫了厚厚的新土。光看这拉起来的架势及新土的量，赵小可也知道了，新房子没有几十上百万是搞不定的。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奇诺的主意。既然李大伯没有阻止，那说明奇诺已经展示了自己的财力，他向王加辰开了口。

奇诺原以为赵小可会哭会闹会生气，甚至会赶他走。意外的，赵小可什么都没说，反而主动加入盖房子的大军，之前的挂在脸上的丧气也一扫而光，每天热情满满、干劲十足。

她能想开，大伙自然开心。

奇诺也很开心，但赵小可对钱只字不提让他心里没底，总觉得她怪怪的，怪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一个半月后，赵小可家漂亮的乡村小别墅完美的屹立在池塘边上，好看又洋气。奇诺自作主张还在室内增加了有马桶的卫生间和西式厨房。引得村里人赞不绝口。

当然，赞美的背后就是流言蜚语，大家对奇诺的身份议论纷纷。有说他混□□的，有笔脏钱；有说他心眼绝，有钱不给丈母娘看病，等人熬死了占块地方，日后肯定会把小舅子赶出去；也有人说他好面子，在外面借了高利贷.……

奇诺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但老太太吓得不轻，她担心糟糕的房子刚撂倒，就又惹进去一个更大的麻烦。奇诺认真的解释给她听自己之前给人帮忙设计酒馆，这些钱是盖房子的时候刚结的尾款。

老太太迫不及待地这个说法大喇叭一样传向全村。

奇诺从全村唾弃，变成了人人崇拜的青年才俊。

“我早说过，这小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气质在那摆着。”

“可不是，来的时候，风度翩翩，家里没有百八十万，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不是庄稼人……”

“赵小可捡到宝了啊！”

“他们家总算转运了…”

“手里没点钱，怎么敢接小可家那点烂摊子。”

“要真这么有钱，怎么会看上小可，我看呐，早晚会离婚。”

“呸，少说两句吧，看不得人家一点好！”

“有这钱在城里付首付多好，在这盖一文不值，以后要是拆迁的话，更是砸手里，一点帐都不会算。”

........

大房子盖好，院子反而又小又旧了。钱已经花了，赵小可也不矫情，索性把厨房和过邸全拆了，重新盖了一整套亮亮堂堂的大院子。

这期间，赵小可跟奇诺在院子中间搭了帐篷。

5月的天，寒气渐退，热浪未起，正是一年当中体感最舒服的时候。奇诺躺在绳网编织的床上，抬头看星星。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与星星遥相闪烁。

赵小可熄灭院子里的灯，借着月光绕开乱糟糟的杂物，向帐篷走去。路过床边，奇诺拉住她的手腕。他没有说话，赵小可看到了他眼里的星星。

赵小可犹豫间，奇诺加重了力道，将赵小可拉到自己的胸口处。

一时间，赵小可心如击鼓。她的脸贴在奇诺温热的胸膛上，耳膜被他肋骨下汹涌的心跳声刺激着，她有点怕，又舍不得起身离开。

晚风从池塘赶到院子，送上甜丝丝的清香，想来，池塘里的荷叶快要摊开了。赵小可放松了身体，将瘦弱的身心压在奇诺怀里，她的思绪轻盈地，飘向远处的星空。星空中，她俯视着自己、院落、村庄......她看到看到大地的复苏和生命的肆意生长，这与她的生活很遥远，遥远到可以嗅见自由。

他们以这种奇怪的姿势抱了很久，久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体的麻木与不适，谁都没有说话，任由彼此的体温去暖凉薄的春夜，从心底滋生起难以抗拒的喜悦。春色很美，大抵就像现在这样。

池塘边有车驶过，远光灯穿过园子的篱笆，从他们身上扫过，赵小可回过神。顿了顿，找回身体的控制力才把脸从奇诺胸口移开。她缓缓坐起来，晃晃发麻的腿，站起来对奇诺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站起身，钻进了帐篷。

奇诺张张嘴，始终没说什么，他将手按在胸口的位置，感受身体下面的复苏。而后，他对着星空，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