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楼外不久,雨势陡然变大,唐诚钦用尽两只手的力气才能勉强拽住雨伞,然而拽住的雨伞并没任何用处,天上好似安了一个狂舞不止的花洒,打雨伞唯一的作用就是增加前进的阻力,他收起雨伞,毫无遮挡地走在雨中,眼前除了一片不断落下的潮湿灰色,再无其他,只能凭借感觉一步一步向前走。
操场上,隐约中几个人影在缓慢移动。
唐诚钦沿着看台的边缘向5000米的终点走去,每一步都迈得很沉重。本来想给跑完的苏竞打个伞,这样的雨势,伞没什么用。可他不打算回去,既然淋透了,又何必回去。他在5000米的终点找到了淋得比他更透的负责计时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站在跑道靠近中间足球场的一头,他站在靠近看台的一头,一个女生比他到得早。
“明明要冲校记录和市记录的,这什么鬼天气啊……都最后一次了……”
女生的声音哽咽,含着委屈抱怨。
5000报名的人并不多,三个年级的参赛者会一起起跑,从只言片语判断,这个女生大概和某个正在跑步的男生有亲密关系,最大的可能是女朋友,其次是妹妹。
“跑不了了别跑了!不要把自己的身体跑坏了!”
体育老师中气十足地朝经过他的同学吼道,同时不忘翻身边记圈的牌子,牌上的数字从05变成了04。
还有4圈,1600米。
第一个经过记圈牌的是个中等个头的男生,他和苏竞一样穿着田径运动服,一套饱和度很高的粉色以唐诚钦不能理解的速度从他眼前经过。
跑道边的女生声嘶力竭地喊道:“焦皇浦,加油!!!”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是穿着运动服的体特。
第七个。
苏竞终于从终点经过,步伐很沉重,几乎要停下来的沉重,那道黑色慢慢消失在绵密的雨幕中。
唐诚钦的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好像在跑的人是他。
第八个经过跑道的人支持不住瘫倒在体育老师身边,几个站在体育老师身后身穿雨衣的志愿者赶紧把力尽的同学扶起,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03,02。
倒数第二圈,在离终点不到50米的地方苏竞的脚下拌蒜,看得唐诚钦的心一提。
01。
记圈牌的数字变得鲜红。
一丝期待好像从石缝中冒出的青烟,从唐诚钦的心底冒了出来,自己跑800米的时候他从未这样期待过结束,赶紧结束。
黑色的身影拨开雨雾变得清晰了起来,苏竞跑得歪歪斜斜,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胳膊和双腿流下,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扭曲,一路狰狞到了终点,他双膝跪倒在终点的跑道上。
唐诚钦扶着苏竞到旁边,他手里的胳膊滚烫,剧烈运动后的体温升高,让雨水也变得温暖了几分。
“应该带雨衣出来的。”
唐诚钦开口道。
佝偻着身子的苏竞剧烈地咳嗽几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本来以为唐诚钦会担忧地看向他问问怎么样没事吧,结果这位大哥的第一句话是应该带雨衣,现实和幻想的差距相当之大。
5000米真的要命,如果让苏竞再选,除非拿枪指着他,否则他绝对不会跑。前面的2000米他还能勉强跟上,后面的3000米身体和灵魂逐渐分离,直到倒数第二圈他才发现唐诚钦的存在,那个瘦削的身影静静立在雨中,在他最想放弃的时候出现了。
唐诚钦是个很认真的人,如果他开始了一件事,就会在能力的范围内尽量做好,无论是整洁的数学作业还是语文卷纸,他宁愿在不会的阅读题上写上不知道,也不会随心所欲地跳题。苏竞清楚他们间有多么不同,他不会和他一样在语文卷纸上写歌词,不会把数学练习册折成纸飞机,也不会任凭那些伤人的话语随意吐出。这样认真的人,对感情也会很认真。
逆风奔跑中他不断想着,这5000米都到不了的话,你配不上他。
好在他到了这场雨的终点,他也在那儿等他。
“你的脸很白,是不是有些冷?我们快点儿回教室。”
你的脸比我白。
苏竞摇头,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出自己的心理活动,只朝唐诚钦笑了一下,继续像条上岸的鱼一样喘气。
唐诚钦把自己湿透的校服脱下来给苏竞披上:“外套呢?”
苏竞伸手拽住准备起身寻找外套的唐诚钦:“钦哥,你……记不记得我的愿望?”
“记得,你说。”
“我……呕……”
从苏竞口里先出来的不是愿望。
唐诚钦拍了拍苏竞的后背,问旁边的女生:“你好,你的水能借我用一下吗?”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两个人走回教学楼,雨已经停了,天空变成铅灰色。
“钦哥,你有换的衣服吗?”
“没有。”
苏竞啧嘴:“不好办,上衣随便借件校服就可以,裤子没办法。”
“没事。”
“有事。”,苏竞甩甩头发,好似一只栗色小犬抖掉身上的水,“走,上楼。”
“去哪儿?”
“找苏天,我二哥,高三狗。”
没等唐诚钦说好还是不好,苏竞已然跑过一段台阶。
高三所在的楼层十分寂静,苏竞熟练地打开高三4班的后门,点点最后一排的同学:“找苏天。”
唐诚钦从楼梯口转到走廊,苏竞的身边站了一个一米七左右的男生,长得颇有教导主任的风范,和苏竞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
“怎么弄的?”
苏天见到苏竞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皱眉头。
“跑步来着,哥,你有没有裤子?”
苏天的眉头拧成川字:“我哪儿来的裤子?算了,我给妈打个电话,天气这么冷,你不能潮着回去。”
“谢谢哥,哥,帮我同学也带一件,跟我妈说就初三那次去参加缅怀英烈的那件白衬衫和黑裤子就行。”
“知道了。”
苏天扫了眼苏竞身后的唐诚钦,没说什么,唐诚钦为表示感谢朝苏天微微点了点头。
拉开椅子的响动吸引了班级里做题的同学们,还有坐在讲台上的丛司的注意。
苏竞举手向丛司报告:“5000米。”
“你们有换的衣服吗?”
“一会儿我妈就给我送来了,老师,没事儿。”
“注意点儿,别感冒了。”,丛司起身把挂在黑板边的王浩爽赶了下去,“好了,同学们,最后两道题了……”
苏竞的妈妈的送达速度很快,比美团的骑手还有效率,最后一道数学题还没讲完,苏天就出现在了班级的后门,把一个袋子丢下,而后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走,钦哥。”
厕所里空无一人,苏竞很快脱下了潮湿的衣服。
唐诚钦慢慢解开衬衫的领口,苏竞是运动型的男生,臂膀腿上有些肌肉,但并非健身那样明显,他的背挺得很直,并非军人那样挺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苏竞的身材都比自己好太多。
苏竞换上白色卫衣,衣服正面两个大大的英文单词。
第一个的开头是F。
唐诚钦几乎可以确定,苏竞的妈妈不大擅长英文。
“可能小点儿,钦哥你凑合穿。”
苏竞穿好裤子,唐诚钦刚把衬衫的扣子解开,苏竞用遏制不住的余光打量了唐诚钦一番。
他真的太瘦了,瘦到肋骨都隐约可见,两截纤细的手腕从袖口露出,衬衫空空荡荡的。
“苏竞。”
这样正式的称呼很不常见,苏竞的眉梢挑动了一下。
“你跑5000米的时候,许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啊,是和钦哥成一起坐公交的兄弟。能实现吗,钦哥?”
“能。”,唐诚钦抬头直视苏竞的双眸,停顿了片刻他吸了口气,“但你别后悔。”
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眼眸很清澈,丝毫不会躲藏,一切都清楚地写在苏竞的眼神里,苏竞的生活很快乐,没有他也会很快乐,但有了他,未必会快乐。
苏竞微微打个寒战,这个别后悔听起来很复杂,似乎是警告,是威胁,也是承诺。
“钦哥,我很喜欢看小说啊,剧啊,番啊之类的,但找到一个好的就得看过九个坏的,我觉得,人也一样,遇到一个喜欢的,就得忍九个感觉一般般或者讨厌的,遇到好人不容易,错过才是傻子。我不后悔,钦哥。”
浅金的光线从窗户洒下,好似苦难结束伊始的希望,唐诚钦朝苏竞微微一笑,乌黑的双眸里盛着一抹柔和的阳光。
苏竞在心里曾给唐诚钦做过一个小小的标签,标签上四个字,英伦绅士。各种各样的衬衫,手腕上精致的黑带手表,一切都那么整洁,整洁严肃得有些不合群,班级的同志们很少有人敢和唐诚钦闹,别说动手动脚,连言语上的调侃都很少,仿佛是天生的礼貌疏离。他虽然对多数事都很认真,但苏竞能感觉到他对这些事并不是很在意,认真完成就如一种自然形成的习惯。颇像纸质海报上的英国绅士,带着伦敦终日阴雨的忧郁和优雅,你能触摸到他身上裁剪良好的西装面料,却永远无法感受他的心。
而此刻终日的阴雨放晴 ,竟让人如此愉悦。
这瞬的感觉和胸前印的字差不多。
不,苏竞,你不能这么没出息。
苏竞吐了口气。
唐诚钦看着露出十颗牙的苏竞,上下两排牙很整齐,应该是就长成这样,没有戴过矫正器,这笑容有点儿傻,但傻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