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三层的别墅坐落在泰湖旁，夏日的阳光下红色砖面如同美人脚下的红色高跟鞋般明艳，一看就知这是属于富人的绝佳避暑胜地。
唐诚钦独自站在别墅里通往草坪的长廊处吹风，他仰头看着贴出的成绩单，一动不动。
“诚钦。”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用回头唐诚钦也知道后面的人是杜重：“杜重，你又是第一。”
自六年级开始，卓越班就推出了优培计划，所谓优培，在唐诚钦看来，不过是更多的作业，更多的考试，更多的排名，还有每次考试后的末位淘汰。
他和杜重处于完全两种不同的境遇，每次他都在名单的末尾挣扎，而杜重每次仍旧压着曹铭瀚一头，排在榜单的最顶端，那样遥不可及，不可触碰。
如果说他是条被从水里抓出来的鱼，在砧板上奋力挣扎，那么杜重就是一条潜入深海的鲸，在数学的海洋里，自由地遨游。
“今天又是我们的万年优秀学生代表，杜无瑕同学！”
他还记得开学典礼结束，班级里一个男生略带讥讽地说道。
很多人喜欢杜重，也有几乎一样多的人讨厌他。
唐诚钦现在就有些讨厌杜重，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但他抑制不住这种讨厌。
集训营每天上午和下午留给同学们自学或者做作业，晚上有专门的老师来给同学们讲课答疑，晚课安排在别墅中一处类似礼堂的地方，礼堂的正中是一架三角钢琴，前方摆放一块白板，四十几个同学的桌椅分列两旁。
唐诚钦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个座位完全按照排名安排，他从前面的女生手里拿过今天的讲义，又是厚厚的一摞。他翻开透明塑料封皮，今天的题目是不等式。
上课的老师三十上下，总一身衬衫和西装，面相儒雅，人也很和气。相传是优陪计划出身，十六岁青华本硕博，而后出国研学，现任上海某著名高校的教授。
老师在白板上写下一串工整的式子：“好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了，今天……”
等唐诚钦回过神，一块白板都已经写满，他看了看巨大的空白间隙，很快就判断出这道题他别想跟上了。他索性转起笔，看向窗外。
“唐诚钦，唐诚钦。”
隔着几个座位的于安饶轻声叫道。
同在最后一排的两人正在奋笔疾书，其中一个还瞪了于安饶一眼。
唐诚钦转头看向于安饶。
“你也要放弃了？放弃了好，我上次测试就交的白卷，让成绩单见鬼去吧！我是不学了。”
声音虽小，情绪却很饱满，于安饶的声音在这个安静得只剩沙沙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明显。
站在前面的老师向于安饶投了一瞥，眼里并无任何感情，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讲了下去。
等到老师转头，唐诚钦用口型回答道：“我没放弃。”
于安饶回以无趣的表情，不再理睬唐诚钦，开始在讲义上涂画。
这一道大题讨论了五种情形，马上要讲到结果，唐诚钦看了看前方，坐在第一排的曹铭瀚腰杆笔直，不断地记录着老师的步骤，而他身旁的杜重坐得随意，并没动笔。
和杜重住在一个寝室的唐诚钦自然知道杜重为什么没有动笔，昨天杜重做题做到了很晚，估计把所有的结果都讨论了出来。唐诚钦一直没睡，等到轻微的开关门声响起，他抬手看了眼表，已经凌晨两点半。
“杜重，你来说说最后这几个结果的取舍情况。”
和在学校一样，这个老师也很偏爱杜重，天才们并不喜欢和笨蛋说话，他们更喜欢自己的同类。
第二道大题的讲解已经开始，唐诚钦想在这儿跟上老师，以便了解他写不下去的那些步骤到底该如何进行，可他发现自己的精神根本没办法集中，这几天他没有像杜重一样通宵达旦地写题，但他一样睡不着。
你也要放弃了？
于安饶的声音原封不动地在脑海里还原。
今天就这样算了吧。
唐诚钦决定放过自己，不再听老师说什么，心无旁骛地欣赏窗外的湖面。
两个小时的晚课在九点结束，走廊里的风冰凉得不像夏日，多数的同学走到自己的寝室休息，还有少数留在可以通宵的自习室里学习。
于安饶在老师下课的话音刚落就冲出教室，看着速度像是要去收拾行李回家，唐诚钦紧随其后。
“诚钦，你不舒服吗？”
杜重从后面追了上来，仔细看了看唐诚钦的脸色。
“没事，你先回寝室吧。”
“你注意点。”
“我知道。”
走廊里的灯很亮，每盏灯都罩着一个考究的透明灯罩，繁复的花纹在暖黄的灯光下盛开，永远不会凋零。每天的九点十分，他都会看见这些虚空里盛开的花。
唐诚钦觉得头晕，他蹲到一处没人的树丛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晚上吃的面条被他吐了出来，接着是中午的烩饭，早上的三明治。今晚的不等式卷子被淹没在底下，唐诚钦却觉得很痛快，来到这儿以后，他第一次觉得痛快。他清清酸涩的嗓子，慢慢站起身，走回了别墅的阴影中。
唐诚钦站在寝室门口盯着门前贴的名字，现在他的脑袋似乎不能思考，凭着直觉他拽开了门：“杜重。”
坐在床上的杜重被猛地打开的门吓了一跳：“诚钦？你没事吧？”
唐诚钦歪了歪头：“要不要一起出去？”
杜重从床上跳了下来：“去哪儿，阳台吗？”
“外面。”
“别墅外面？”
“嗯。”
“好。”
得到了肯定回答，唐诚钦转身，大步向别墅的后院走去。
来到集训营之后的许多个晚上，在别人呆在自习室或者提供夜宵的餐室的时候，唐诚钦总这栋别墅内外乱走，他知道很少有人去的后院花园有一处角门，而钥匙就插在门旁的一个花盆里。
“滴。”
高大铁门的门禁由红色变为绿色。
“这个门禁原来可以打开啊。”
“九点半以前都可以。”
花园里的树修剪整齐，和唐诚钦肩膀差不多高的灌木划出几条小径，黑色的圆石在树间铺出一条条道路，几丛紫色的无名小花在路边绽放。尽管每隔几米就有一盏南瓜样式的灯，但在树木交叠下仍说不出的阴森。如果换作以前的唐诚钦，他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来到这里。他并不喜欢陌生，不喜欢探索，也不喜欢黑暗。
可现在他不在乎，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离开这儿。
花盆里的钥匙顺利地插入锁孔，咔哒的声响过后，唐诚钦侧身看向一路跟随的杜重，用眼神问询杜重的想法。
“一起去湖边散步也挺好的。”，杜重把手里的长袖交给唐诚钦，“你也穿一件，晚上有点儿凉。”
“谢谢。”
杜重先走出了门外：“不客气。”
角门外不远是一条通向湖边的公路，杜重指着公路的方向：“这么走吧？这样就能走到湖边了，今天的月亮很好，诚钦，你看。”
“嗯。”
公路平整，四周无人，唯有远处的别墅亮着灯光，月光下的湖面银色水纹轻轻荡漾。
“诚钦，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感觉你睡得很晚，醒得又很早，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你睡得也不早，起得也不晚。”
唐诚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说完他才发现自己的口气不太好，他几乎没这么和杜重说过话，从前他们之间总很礼貌。
杜重笑了一下：“说得很对，但我是做题呀，你不是，而且最近感觉你好像做不下去题。诚钦，要不要说说看？如果，我是说如果，是家里的事，我说不定可以帮忙。”
别墅离湖并不算太远，湖边有一条窄窄的走人的道，外围则是车道。
唐诚钦走在杜重身后，杜重的身高并不高，但见过他的人从来都不会觉得他很矮小。
不急不缓的一句话，像从水面上伸入的一只手，唐诚钦仰望着，却一时不知是否应该抓住。
相比陌生人，我们总更害怕让熟人看到狼狈不堪的样子。
唐诚钦知道杜重肯定察觉到了他们家的异样，想过一会儿，他开口道：“他们说，等我回去就要离婚了。”
“猜到啦。”
“他们让我选跟谁，我不想选。”，唐诚钦的手指划过湖边的木栏杆，“没意思，真的好没意思。”
杜重转身站到唐诚钦面前，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难过表情，他仍带着微微的笑意，替唐诚钦扣好了外面衬衫的纽扣。
“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我爸？”
“嗯。”
“他在我三岁的时候滑雪出意外去世了，我爷爷很喜欢我爸，但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伤心归伤心，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太大的影响。”，杜重替唐诚钦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妈妈就不一样了，我爸是她唯一的念想，自从他死了，她就一直很伤心，伤心到什么事都做不了。其实她不应该这么伤心，她不是我爸的妻子，我爸有办了婚礼的妻子，我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杜家很大，大到我花了好久才记住所有人，叔叔伯伯，婶婶姨母，虽然这么叫，但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我只有妈妈一个人。”
学校里有很多关于杜重的流言风语，他一直刻意回避那些话，因为他想听杜重说的，他愿意相信他说的。
杜重的话好似一道闪电从唐诚钦身体穿过，他感到一阵快速而轻微的战栗。
心里那片漩涡的转速突然变慢，一下子平静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