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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除了聪明一无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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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来了。很好。”神父倚在白玉栏杆上,翻阅着一本教经。

“是的,大人。”柯徒卑谦地擦亮一根火柴,续上蜡烛灯。在这乌压压的氛围里,他有一种情感在蔓延。那是极其地、巅峰地——不安,压抑而剧烈的不安。

神父放下书,逡巡着他:“彁神共睹。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

“我不能窥探您镜片下伟大的思想,彁神恕罪。”柯徒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疯狂强压着不安驱使的逃跑冲动。

“我们曾在往生江边找到了畏罪自杀的盏弥欧,这是我们近期研究的课题。根据资料,他就是RTO的创始人。等捞上来时,他除了名单以外的所有资料都不见了。”

“可能是水冲走了。”柯徒感到自己浑身都在抖。

“我们搜查了下游河道,没有发现公文包的踪迹。这说明什么呢……”神父在教台上转了一圈,然后猛然回头,那凌冽的浅色眼珠仿佛要刺到他的心底去,“它被别人拿走了。”

“当天晚上,在往生河旁出现过的、符合所有条件的——只有罗燃。”

盏弥欧,罗燃,RTO——这些蛛网般支离破碎的关系在这一刻通通关联起来,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张网。

柯徒的心脏骤然抽动了一下,不露仓惶地微笑着:“那真巧啊。”

“我知道你和罗燃经常会面。你不是说过,他已经排除嫌疑了吗?”

“存疑。”柯徒转转眼珠,一套说辞油然而生,“罗燃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我和您伟大的猜想一致——他曾在江边出没,所以仍是异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继续说。”神父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他是个警惕的聪明人,打草惊蛇可不好啊。正因如此,我才迫不得已地进行了错误的禀报,大人恕罪。没有向您报备,真是我最大的过失。我只是想无声无息地接近他,然后找到确切的证据再来审判。”

“很好。”神父的声音在烛光中像淬了冰碴,眉目却尽极慈祥,“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蛛网在他们之间蔓延。柯徒被这善良的假面蒙蔽了,放松了几分警惕,毕恭毕敬地微笑着:“大人,请说。”

“我们发现——那份RTO名单也不见了。”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音调末尾都是上扬的,像在极享受地惩罚一只偷窃的猫。

柯徒瞳孔一缩。

“哈,这只是顺带一提。”神父见了他的样子,轻蔑地转过身,“但是关于罗燃,你要向释彁神发誓。”

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原因是为了明确教会已经知道他们所作所为的事实了吗?发誓则因为他们要摧残自己的灵魂吗?

烛光将柯徒的脸庞切割成两半,一半黯淡无光,虚伪至极,一半暖黄笼罩,线条柔和。

“我会发誓。”柯徒无声地走近白烛。烛光将他的脸完全笼罩,浸在一片温融中。他轻轻拿起蜡烛的铜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缓缓靠近神像。在他璀璨而浮光波动的眸子里,神明雪白的脸被他倏忽照亮,无声地对他的忠诚展开一场审判。

“我发誓,我永远忠于千青教,将自己的骨肉与灵魂虔诚献于祂。在我的灵魂分离之时,彁神将带我步入毕烈文花园,用圣水浸浴的花朵灌溉我,在神光的照耀下涅槃重生。”

神父饶有兴趣地伫立在他的背后。他浓重的压迫感能将他的狡诈谎言榨得千疮百孔,使他裸露出来。也许这就是他能让教会兴盛起来的原因:他能像看着一只只思想□□的老鼠一样,给它们所想的一切卑微渺小的东西。

多么恶劣的手段。

“你是个聪明人。别忘记柯蓝。”

听到这个词,柯徒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

烛色落到神父的眼睛里,这场审判终于砸下法槌。柯徒肢体僵化,思维游离,他在这站了太久,那神像化作一把拉锯在心脏上的钝刀。

柯徒深知,神父已经明晰了:他是无孔不入的。

不论是名单,还是罗燃。

现在只是给他一个面子罢了。

“我期待明天在礼拜上见到‘你’。”神父最后走上前帮柯徒正了正领结,最后一个词咬得很重,“那时候,教会与神将是你唯一的依靠。”

柯徒吞了吞口水,月光打在他滴水不漏的脸面上:“那么,夜安了。”

他在一片昏天暗地中,下楼时无意识地抓走了一把银刀。

天空染成阴郁的墨蓝色,藏着幽林与雨雾。罗燃发觉什么不对,穿梭在一丛丛草木间,最终在幽林中央的小神坛找到了柯徒。

罗燃撑着黑伞,走近那个歪歪斜斜的躯体。

从那一日开始,镇里的柯徒突然无影无踪,他便抽空出来找。正是这一天,有一种冥冥的联系使他寻到了这里,一片隐秘的小树林。

“我就是个撒谎、摒弃信仰、卑劣的混蛋。”柯徒像没看到他一样,错乱失常地埋头伏在神坛上含糊不清、亦真亦假的忏悔声便冲进耳朵里,奄奄一息。就像被枪打落的鸟,皮毛凌乱、鲜血淋漓。

罗燃把伞抬高一点,从伞檐下望着那青铜坛子。神坛很小,连雕像都是释彁神的附属品。于是,在雾蒙蒙的针叶林中,那青铜的罗盘闪耀着铜金色的光泽,悠悠吟唱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雨打歪滚落。雨珠顺着罗盘流入池塘里,噼里啪啦煮碎了池面,支离破碎地映出惨白的路灯下,那张凑近的惨白的脸。

“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

罗燃感到右肩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却不动声色地站在雨里,任凭刀尖继续埋没下去。

他感到那发颤的身体的抖动传进刀刃。心脏每一次泵血都要将表层撕裂,带来了对方声带的震动。

他没有躲避,单手握住刀背,拔了出来,极其冷静地看着柯徒。银刀铛啷一声掉在地上。柯徒看着那沾血的刀锋,怅然若失地一言不发。

这不怪柯徒。说到忏悔,他才是最需要它的那个人。因为自己也是个操控别人的利己主义者罢了。

“如果没有你……”在森林中,他感到他在哭。

没有他,他可以继续间接性夺走无数人的生命,得到几乎是施舍的一点赏识,然后麻木地循环往复,为着那不存在的渴求自我欺骗着度过一生。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没有他,他不会从这暗无天日里滋生出一个机会来。没有他,他不会撕扯开宗教肮脏的面纱。没有他,他不会成为一个有思想的、有血有肉的“人”。无数次哀求后,教皇和神父永远一拖再拖,而他从罗燃表层的要挟里看到了真正的自由。

黑暗里的一缕光,究竟是希望还是折磨?

无尽的纯黑不会给人带来幸福,但是给人一丝光亮则更为残酷;那光亮无法照到所有的地方,也无法向更深之处照明,只是单纯作为衬托黑暗的延续物。

他曾经是教会的傀儡,现在他的挣脱了教会的精神控制,精神废土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

根深蒂固的神明思想正在被连根拔起,那颗已不属于教会的心现在被剥掉了外面那层皮。他感到自己在挣脱某种桎梏,拼命拉扯着灵魂的铁索。

在精神图景的博弈中,罗燃将伞倾过去,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就像两支并肩而立的长枪,枪尖紧扣在一处,互相倾轧。

“我知道,脱离自己的信仰很难。可是,你真的爱过它吗?”

所有人都说信仰是变得幸福的工具,但是内心深处那一丝令人绝望的光线,就是信仰,就是幸福。

它只是压榨着自己的财产,透支着自己的生活。它是一位刽子手,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磨成麻木的工具,把人的精神坍塌成无机质的废墟。它不曾成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但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在这样无限的延续里,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Gott ist tot.(上帝已死)”

柯徒重复着罗燃的话,拾起那把银刀,殷红血滴瞬间浸透指尖,亦染红眼前的光线。未被掌控的光辉如水纹般抖动两下,最终消失不见,却将他自黑暗中解放。

“对不起。”他说出的话语,像往空荡荡的杯子子注入了鲜活的血液。

“你为什么要去江边?”柯徒想弄清这万劫不复的起源。

“你都知道了。”他的思绪逐浪而昔,来到父母死后的浓黑静谧的葬礼。他们的旅店帮助一个过路人私藏时间,父母便被当众处死了。罗燃在要去投江的路上,遇见了鲜血淋漓的盏弥欧。接过公文包的那一瞬间,他的精神深处受到挑拨,撕开了他伤痕累累的外皮,焕发新生——仿佛死了一遭,又活了一回。

柯徒有些疲惫地阖上眼,四周又是暗沉沉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又孤独。这不是普通的独处,而是在这身不由己的残酷现实里,两个有血有肉的人相互成为对方的卫星。

聪明人知道他们自己是聪明人。

除了聪明一无所有的人。

他在夹缝里拼命周转着自己的智慧,那些情商和技巧只能用作谄媚人情,从没有让自己真正活过。

柯徒像崩盘的天平,扭转了他所有的观念。他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种精神错乱。最终,他离开前留下一句话——

“我和你,是一路人了。”

【大战殇时期 23年】

说到罗燃的童年,我只能用苍白来形容。

他童年的记忆——他的大脑几乎没有分给他什么空间去存储,只是在清除的过程中遗留了一些扫不走的硬灰块罢了。仅此而已了。

他的父母的头颅被装在篮子里,血和脑浆像一锅浓汤似的,几乎要溢出篮子。

他们被扔在大街上,像春节之后萧条的街上两颗破舞狮的头,无人问津。

白色的光仍是冷的,是空缺的颜色。缺氧的空虚使他大口呼吸着,他蜷缩着身子,如同一条脱离轨道的浮鱼。父母从此成为两个剪纸时的镂空,补了缺,缺了补,始终幻想,始终苍白。

这是第一个情景式灰块。

在狂乱的黑暗里,罗燃不知方向、浑浑噩噩地向江边走去。在一片翻涌的江水前,一个落魄的身影跪在那里,像等待着谁的到来。

那是一只阿里山神蝶,罗燃只能用这个词形容他:这个词就是为他而生的。他的眼睛像某种怪诞扭曲的藤蔓和枝桠,阴翳、腐朽、黑暗,还有某种微妙而隐秘的蓬勃生机。

“我记得你,盏弥欧·南希。”罗燃像被抽干了灵魂,无机质的神情没有一点情绪揉杂,“唯一一个给这次处决提案否的人,最终以四比一被驳回。”

盏弥欧眉头紧蹙,拧成一团,流淌着纯正贵族血脉的躯体剧烈颤抖,喘着粗气,猛然咳嗽着,最后呕出血淋淋的液体来。

罗燃看透他纸雕般透支的生命线正在极速降下去,直到撞到死亡的底端。他在汩汩河水里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渴切地朝着盏弥欧梦呓着:“我们可以一同跃入这毕烈文之河吗?去到没有痛楚、没有疾病、没有离别的伊甸园去,好吗?求你了……”

“只有我死去就够了。”盏弥欧说着,随即又淌出一大口鲜血,滴落在名贵的丝绸上,如同点燃了血腥味浓郁的引线。温热的血丝连粘指缝间,滴到了平伸着乌黑破烂的公文包上。盏弥欧撑着最后一口气,郑重地宣讲着浓黑的对世界的诀别诗、对自己的丧章——

“我正式将‘时间五号’赠于你。这里面有二十年以来的所有关于时间资料,沉睡着四个高尚的灵魂。他们的信仰无比真挚而热烈,他们为它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保……持一颗追求真理的心,虽然我们曾素未谋面。请用这个社会上所有的技术去不断地改进它,直到时间……之罪被彻底赦免。如果你无、无法做到,请找到……另一个、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拜托了——”

罗燃怔怔地接过了那份沉重的希望。

“等等,你对死不感兴趣吗?”罗燃突然反应过来,向前一步,“为什么是这样的前仆后继!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一阵东方刮来的骤风狂雨后,盏弥欧倏忽模糊起来,在一片轰轰烈烈中支离破碎。

“我活下去,然后成为你吗?回答我!”罗燃急切着伸手去拉他,却只抓到了一件空荡荡的黑袍子。盏弥欧刹时卷进了江水中,与往生河水融为一体。那抹污秽的血色被彻底冲刷,血腥味谨慎地隐匿于风里,仿佛他们从未来过人间。在一片恍惚中,一只金色的阿里山神蝶飞向远方。

整个过程,极其迅速又极其残忍。

罗燃反应过来后,拽着那件已逝之人的袍子,拔腿就跑。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这个神圣的过程。他的时代已然开始,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计时。他的一切的一切被全部划分给时间,他的命运与时间的指针便紧紧缠绕在一起。他要赡养时间。

“时间五号”在他的胸前□□右晃,像一个被幸运地包庇着的孤儿正安心地吮着手指。他与上面的名字诉说着自己的新领养者——

文·兰特

缄西·摩

日月

盏弥欧

往后的日子里,他的思想像淋毒的蛛丝一样,时间不可避免地成为麻痹神经的解药。

一个人会爱上时间吗?

他不知道,或许从此以后也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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