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尾随

嬴宁拼了命往前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身后的香味就追不上她。

她已经在城里待了好些天，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避雨。

往前，再往左，一直到尽头，那儿有一面很高很高的墙，上面有屋檐，伸出来很远，这些天她都是在墙角下过夜的。

她回来的时候，墙根下已经蹲着一排流浪的小妖兽，有猴子、乌龟、猫咪、大狗，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

这里的很多东西她都叫不出名字，虽然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十二岁了，却一直住在玻璃房子里，连自己的世界都没有去看过，更遑论这个人人都好像会飞的异世界？

她来到墙角下，找了个没有被水沾湿的地方，放下蛋壳依墙而坐。

仰头看着珠串一样落在地上的雨帘，不过一会儿伸出圆润的手掌。

雨水积在掌心，她搓了搓，搓出一团黑泥，黑泥顺着水流而下，在地上形成一道蜿蜒的水渍。

那水渍很快流到了隔壁那只猴子面前。

“啧。”

那猴子皱着脸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嬴宁。

嬴宁不明所以，咧嘴朝它笑了笑，“嘤咛。”

猴子一愣，随后龇牙“哇哇”大叫了几声，指着另一片墙踢了踢嬴宁的屁股。

嬴宁听懂了，它是嫌弃她身上臭臭，让她离开，她想了想回道，“嘤咛嘤咛（外面下雨，那边没有屋）。”

猴子手脚并用推着她挪开，“哇！”

这边的动静引起其他小动物的注意，他们纷纷看过来，却没有一个出声。

嬴宁想了想，她本来也是最后来的，身上也确实不好闻，便扛着蛋壳起身走了。

但没有完全走远，她留了个心眼，在干湿交界的地方再次蹲下，捞过一片变大的蛋壳顶在头顶，另一片则垫在地上。

她从这个蛋里出来，这两片蛋壳就是春熙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春熙妈妈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只是那时候她还在蛋里，看不见妈妈的脸，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些奇怪的砰砰声。

嬴宁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只知道没多久就安静了，连雨声都消失。

春熙妈妈的声音贴着蛋壳在她耳旁响起，一连叫了她几声“宝贝”，随后就慢慢低了下去。

“宝贝，一定要找到你爹……”

“找到他……但不可以让他知道你是谁。”

“接近他，让他……替你解开血脉里的禁制。”

“杀了他，否则……”

话未说完，人便没了。

嬴宁未曾亲见，但从内心的某个地方失去了和她的联系，那条被斩断的血脉联系告诉她，她的春熙妈妈不在了。

至于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她也不知道。

总而言之，她现在是一个人了。

但春熙妈妈告诉她，她还有一个爹爹，春熙妈妈说要找到他，然后……然后干什么来着？

应该是……吃鸡腿吧？

嬴宁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就算饿了半个月也依然胖胖的肚子，又吸溜了几声。

要不睡一觉吧？

睡着了就可以去梦里吃了。

幼幼小小的崽子蜷缩在蛋壳里。

在雨水的冲刷下，那双顶住蛋壳的肉手渐渐露出本来的颜色，手背白白亮亮仿佛两只刚出锅的馒头，指头又圆又胖，彼此拥挤着夹出几个凹陷的肉窝。

【不行了，我忍不住点亮了我的小星星，这就回放一下之前怎么回事。】

【我也……我还蛮好奇这颗蛋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的。】

【没有哦，我刚刚看完，直播是从她入城之后开始的哦。】

【没有人跟我一样，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吗？】

【我是觉得它性格挺好的，不哭不闹不争不抢，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看起来是个孤儿，难得一点戾气都没有。】

【那也不一定哦，说不定是哪家流落在外的小宝贝呢？】

【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希望现在有人能给它一口饭吃。】

【可怜的小东西，我桌上倒是还有一些，要是能给它就好了……】

对于远在另一界的观察，嬴宁似乎一无所知。

她这会儿正耷拉着眼皮，脑袋一点一点，手里的蛋壳摇摇欲坠。

一片迷糊之间，她隐约嗅到油香味，肚子“咕噜”一声她几乎瞬间转醒。

睁开眼，居然不是幻觉。

她的眼前真的多了一块黄澄澄的大饼，比她脸还大的大饼！

递给她饼的是个很高很大的叔叔，穿着跟她一样颜色的衣服，手里撑着一把伞，蹲在她面前。

叔叔的头发乱糟糟的，眉毛胡子也很浓密，一眼看去脸上全是毛，简直比她还像流浪汉。

但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星星，没有月亮的星星。

“嘤咛（给我的吗）？”

嬴宁放下蛋壳点了点自己的脸，没有贸然伸手。

她看见那叔叔点了点头，示意她吃。

嬴宁面露纠结，片刻后忽然往外推了推，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蛋壳合了起来，只留一双眼睛在缝隙中。

那叔叔似乎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微微一愣，想到什么收回手自己掰下一块丢进了嘴里。

嬴宁见状这才微微拉开蛋壳，好奇地又看了他几眼，悄悄伸出左手，合了合掌心。

橙黄色的大饼终于落到了她手中。

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又看了眼眼前的叔叔，脸上明晃晃写着疑惑。

“你吃，吃完了我再走。”他没有动，依然维持着撑伞的姿势。

声音浑重略带沙哑，突然开口就好比平地一声雷，吓得嬴宁惊头一跳，饼都险些丢掉。

眼疾手快捞回来之后，她悄悄转了个身。

“呵。”

十一顾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眼前的幼崽小小一只，虽然说不上干净却圆圆润润，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漆黑睫毛纤长，不论何时都清澈透亮。

刚才受到惊吓的样子，仿佛一只惊闻异响的小鹿，这会儿鼓着腮帮子沿着大饼内侧一路啮咬下去的神态又神似进食的肥兔。

怪怜人的。

这是他第一回见这孩子时就有的想法，此时依然这么想。

他等着嬴宁吃完，却见她吃到一半停了下来。

大饼被啃咬成了个环形，中间掏空边缘只缺了个小口。他正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时，就见嬴宁将饼环挂上了自己的脖子。

“嘤咛。”她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自己吃饱了。

十一顾点点头，不再停留。

雨势依然很大。

他看看天，犹豫片刻再次躬身，将手里的伞塞进嬴宁的手里。

可是嬴宁肉乎乎的小手压根抓不住比她手腕还粗的伞柄，他便随手放在了地上。

他帮不了她多少，但一晚的雨还是能遮的。

做完这一切，十一顾便转身踏入雨中。

他没有开避雨的法术，面上的褐衣很快被雨淋湿。

轻薄的鞋底一路踏水而行，稳稳健健行出去小半条街，突然毫无预兆停了下来。

他猝然回身，意外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刚才还在墙根下的幼崽，此时正在他面前，背着蛋壳吃力地拖着那把对她而言沉重无比的巨伞。

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获一般，那幼崽眨了眨眼瞬间有些慌乱，着急地原地蹦了两圈，突然“嘤咛”一声掀过身后的蛋壳盖在了自己头顶，假装自己不存在。

十一顾什么也没说，回身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侧头，但身后的动静还是清清楚楚传到他耳中。

他听见那孩子爬了起来，捡起地上的伞又跟上来，踩着水啪嗒啪嗒。

他停步，回头。

那孩子又是一阵慌乱，埋头躲进蛋壳里。

他继续走，那孩子继续跟。

他又回头，那孩子继续躲。

如此反反复复，十一顾终于确定那孩子是在尾随自己。

这一次他彻底停下，向那孩子走过去。

眼看她又要钻入蛋壳中，十一顾先一步将她提起。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认真问道。

被他拎住领子的幼崽不安分地扭了扭，见挣脱不开便低下头拨弄起了手指，沉默不语。

十一顾又问了一遍，她依然耷着脑袋不开口。

盯了片刻，十一顾也学着她的样子，一言不发放下她便往前走，这一次加快了脚步，很快将她落在身后。

嬴宁终于急了，顾不上地上的伞拔腿就往前奔，一边摇摇晃晃一边嘤嘤叫唤。

黑黢黢的小圆眼睛里聚起了浓浓的雾气，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

“嘤咛！”

她对着快要消失的背影叫道。

那背影无动于衷，嬴宁面露急色，加快了脚步。

可是下雨路滑，一时不慎摔倒在地。

尽管她立刻爬起来，可前头的背影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嘤……”

她绕着原地转了转，眼底先是一片迷茫，很快就如大水决了堤，“嘤嘤嘤……”

小小一只，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心捂脸大哭。

【终于见她哭了，太不容易了！】

【前面这是什么语气？欺负小朋友？】

【这还是这半个月我第一次见它哭呢。】

【是啊，我都差点以为它没这根筋，果然小屁孩就是小屁孩。】

【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好吗？刚才那个大胡子可是进城以来唯一一个对蛋蛋主动示好的人，换谁顶得住啊？】

【就是，你行你上！】

【小可怜……】

【那个大胡子真的走了吗？】

【有点善心，但不多。】

【人各有命，也不能强迫人做这个好事吧？】

【可我总觉得的，那个大胡子还会回来。】

“现在肯说了吗？”

头顶响起熟悉的惊雷。

嬴宁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就见是那位叔叔去而复返。

脸上的泪珠还是湿的，悲伤却瞬间干透了，她惊喜叫唤，“嘤咛！”

“为什么跟着我？”

十一顾又问，这次没有躬身。

一大一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身相对。

嬴宁努力想要解释，张嘴却只能发出“嘤咛嘤咛”的叫声。

十一顾挑了挑眉，完全听不懂。

嬴宁看出他的疑惑，着急地扑了上去，抱住他的小腿仰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又抓起脖子上的大饼咬了一口，嘴里含含糊糊“嘤咛”了两声。

十一顾猜道：“你还想要？”

嬴宁摇摇头，又点点头，照着之前对赶车人做的那一套拱手朝他拜了拜。

十一顾再猜：“你想跟着我，感谢我，顺便再吃几顿？”

话音刚落，就见那幼崽嘤咛着点了点头。

“倒是坦诚。”

听着似夸，却在说完之后忽然转身，“但我习惯了我行我素，你跟着我没有好处。”

他边说边招手，很快汇入人潮，这回是真的消失了。

长街之上，灯影婆娑。

嬴宁收回视线，垂着头往回走。

不过片刻，又见她深吸了口气，再次抬头挺胸恢复精神，扛起那把伞雄赳赳离开。

【大胡子这人不能处。】

【不哭不闹，这么快恢复，这颗蛋还挺懂事的。】

【因为没有可供撒泼的地方，所以也只有懂事这一条路走了吧。】

【……本来没什么感觉，你们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蛋蛋怪可怜的。】

【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