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至亲
晨光微熹。
忙碌了一整个日夜的吴府，终于迎来的新的一天。
二郎松了松脖颈，取过腰带准备起身，不知想到什么他嘴里嘟嘟囔囔，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咔。”
木窗无风自开。
一道光润的白影从窗角流进室内。
二郎对此毫无所觉，直到一条柱形阴影自脚下渐渐蔓延到头顶，他才蓦然惊起一身寒意。
“啪嗒。”
玉带掉落在地。
他慌乱回头，就见一头白色巨蟒在他头顶俯首而立，暗色长信嘶动，离他的脸不过毫厘。
“白怜大人饶命！”
他几乎是瞬间便跪倒在地，双手扣在头顶不断求饶，“大人没事实在是太好了！我断没有想到那散修还有这本事，打伤大人的事全然与我无关啊！求大人绕我一命……我的肉不好吃……呜呜……”
淅淅沥沥的水声从他裤下响起，他却完全没有留意，只是一个劲磕头。
那白蛇赤红的竖瞳微眯，眼底闪过一丝嫌弃，“你出尔反尔，许诺我的新妇不曾给我，我为何还要留你性命？”
二郎怯怯不敢抬头，埋头喊道：“我对白怜大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就算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下次，等那个姓顾的走了我定然将新妇送至大人案边！”
“呵，”白蛇冷笑了一声，忽然厉声道，“你坏我大事害我身受重伤，以为区区一个新妇就能打发我吗？”
“哐哐哐——”
二郎瑟瑟发抖，磕得更卖力了，“大人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有，不不，不管是什么我都一定给大人弄过来，只要大人饶我一条性命！”
蛇首下垂，贴着他的耳边幽幽道：“我要你的血脉至亲。”
二郎微微一愣，随即一口答应，“有有有！大人想要谁？我立刻给您弄过来！”
鳞甲翕动，喷出冰冷的鼻息，“我便是想要你阿爹和阿娘，你也舍得吗？”
二郎毫不思索，“舍得舍得！我连阿姊和三弟都舍得，爹娘也定然舍得！”
“咔噔。”
窗外隐约传来一声异响。
白蛇侧首轻扫，并未发现异动似的很快回过头。
“哼，尔等贪婪无度罔顾人伦的孽障，有何资格在本大人座下效力？唯一的用处便是让人饱腹一顿！”
混重的嘶吼与大口一同落下。
二郎仰身跌坐浑然忘了闪躲，“不不——”
眼看要葬身蛇口，两把银刀从窗外横飞而入，径直钉入白蛇背脊，引得它突发震颤一头栽倒在墙面。
“咚——”
大娘子趁机救下痴傻的二郎，一把丢出窗外，关闭门窗大喝，“你们快去寻顾道友，这里我来拖着！”说罢便与那白蛇斗成一团。
外头一阵嘈杂，忽听吴夫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响起，“你这杀千刀的，竟然害死自己的亲弟弟！你还我小郎的命来！”
二郎痛呼，“阿娘不是的，你听我解释……啊！”
吴老爷竟也在，他似拉扯着两人离开，“够了！此时不是纠缠的时候，逃命要紧！”说罢还不忘朝屋里喊道，“细君呐！你且等等，我这就去找顾道友来救你！”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渐渐远去。
等人一走，屋里的叮叮哐哐骤然停歇。
大娘子率先收势，旋身在桌前坐下，“到此为止，多谢了。”
那白蛇闻言，缩身化作了十一顾的样子。
他看了眼窗外，“那我走了？”
大娘子自在思索，嗯了一声并未抬头。
十一顾走了两步，还是回身，“你既然知道是他勾结白怜，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还叫我费力与你演一出戏？”
大娘子抬头，眨了眨眼似意外他会开口。
沉吟片刻，她提唇笑了一声，“对怕死的人来说，死亡当然是最好的惩罚，可我觉得我二弟好像畏惧冷落，更甚于死亡呢。”
十一顾拧眉，显而易见的不解。
大娘子叩在桌面的手闲闲敲了敲，眉眼间尽是轻松，“所谓惩罚，不正是他害怕什么就让他直面什么，他渴求什么就让他得不到什么，他拥有什么就让他失去什么吗？”
十一顾眉梢轻动。
“杀来杀去的多无聊？”大娘子继续，“若对方是块难啃的骨头，免不了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到头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快乐，可现在你看看我，意外地很快乐啊。”
十一顾打量了她一会儿，似在看她这话有几分真假，确定她的笑不是在强撑，略一沉吟，问道：“你之前中药一事，是装的？”
她本就精通医术，性格又如此谨慎，现在想来，就算昨日他不来，吴家大半也不会有事。
大娘子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眼窗隙外的天光，提醒道：“看时间，那孩子差不多快醒了，你不去看看吗？”
这话提醒了十一顾。
“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血禁。”
“哦，”大娘子正身，“就是说，她血脉里有一处禁制，一旦触发就会如昨日那般发作，气血翻涌失去意识。”
“禁制？是人为？”十一顾抓住重点。
“嗯，”大娘子点头，“昨日还算乐观，那禁制发动不过三成。”
“三成便如此厉害？”十一顾不可置信。
“你也不用如此惊讶，这发作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我看镇定过后她经脉强劲了许多，换个角度想想，也是好事。”
“……如何解开？”
“下此禁制的人修为绝顶，就是寻常天光境也难以解开，而且关键是……想要解开这方禁制，必须以至亲血脉的心头血为引，若少了这味引，就是神佛来了也无能为力。”
想到那孩子来路不明，找到至亲血脉并不比找神佛容易，十一顾紧了紧拳头，牙关轻动，“可能看出是谁所下？”
大娘子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十一顾又问：“那昨日为何突然发作？”
“必然是发生什么……触动禁制的事情，这个就得问你自己了。”大娘子带着打量。
十一顾将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要说蹊跷，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最为蹊跷，可昨日那瓶酒也不是第一回了，若症结在此要发作早就发作，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月夜下在庭院中撞见的那一幕忽然闪现。
难道是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所以那条白蛇才会莫名其妙呜咽？正好那之后没多久那孩子就发作了，没错，定然是这样！
可问题是……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得弄清楚才好避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下一次。
“你并非那孩子的生父对吧？”大娘子忽然开口，带着两分犹疑，“若是生父，此时早就囔囔着要割血替她解禁了。”
十一顾回神，并未说话。
“难怪，看你昨日那副生疏又慌乱的样子，我就觉得奇怪。”大娘子已经得到回答，回想了一番又觉得好笑，“不过就是那孩子的生父在此，怕也不及你在乎。”
事到如今，十一顾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我与她半路相识，并不知道她血脉至亲在何处。”
大娘子点点头，问：“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来自什么地方，或者要去往何处？”
十一顾想起来：“大概是要去云镜城。”
“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嗒哒！”
想起来了，“是嗒哒！”
大娘子下意识联想，“嗒哒？爹爹吗？找她生父？”
十一顾瞳孔微震，颇有些醍醐灌顶，“我问她嗒哒是否在叫我，她摇头，没错，必是如此！”
大娘子松了口气，“那还好，至少还活着，就是找起来麻烦些。”
【什么？嗒哒就是爹爹？】
【蛋蛋去云镜城是找爹的？】
【她怎么知道是云镜城的？明明一开始不知道啊？】
【是不是她买地图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去看回放了诸位！】
【所以她爹到底是谁啊？】
【她阿娘呢？阿娘也行啊！】
【这么久了没听她叫过一声阿妈之类的，该不会不在了吧？】
【可恶！到底是谁这么歹毒，给蛋蛋下这么恶毒的血禁？】
【这个人，你最好不要让本座抓到！】
【这种血禁，也不一定就是下给她的，母体延续也是有可能的。】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要帮蛋蛋找到父母才行！】
【冷静诸位道友！蛋蛋既然被丢弃在野外，说不定父母并非好人啊！】
【对啊，自己没死，结果找回去被噶了，这就很悲剧了。】
【我看出来了，这个血禁多半和她的神通有关系。】
十一顾豁然起身，“我去看看她。”
话没说完一道光飞出去。
十一顾回到嬴宁所在的院子。
此时天光已大亮，房门打开，金色的晨曦便撒入房中，将屋内映得透亮。
如此也方便十一顾一眼看清，那床上此时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小鬼？蛋蛋？”十一顾试探着叫了两声。
“嘤嘤。”屋里响起微弱的回应，但似乎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十一顾听出一股子瑟缩，躬身慢慢靠近床榻。
等到进了，一把掀开床帘。
“唰！”
一团瑟瑟发抖的毛毯映入眼帘。
“嘤。”
毛毯之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半遮半掩。
见到她无事，十一顾松了口气，朝床底伸手，“出来吧，是我，不是坏人。”
“嘤咛。”毛毯下的脑袋摇了摇，显而易见的拒绝。
十一顾蹙眉，觉得奇怪，并未再废话，伸手就将幼崽连人带毯捞了出来。
“嘤嘤嘤！”他想要扯开毛毯，怀里的幼崽却极力挣扎。
但她这点吃奶的力气，十一顾根本没看在眼里。
“唰。”
毛毯掀开。
一只浑身蜡黄的小黄人暴露在空气中。
“嘤！”小黄人哀嚎一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脚趾不安分地抠动。
十一顾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面露惊愕，裹着小黄人便仓皇遁走。
他又来到大娘子所在的院中，未及进门便喊道：“这孩子似又发病，烦请道友再给看看！”
“什么？”大娘子正要离开，一听也很吃惊，“不应该啊……”
她疾步上前，一把摸住幼崽的脉，正号着呢，后知后觉这幼崽的肤色不对劲，当即挑了挑眉，在幼崽身上摸摸掐掐。
十一顾催促，“如何？”
大娘子很快收回手，抽了抽嘴角，“没什么大碍，就是橘子吃太多了，这才变色，过几日就好了。”
“哎？”十一顾眨了眨眼，低头去看嬴宁。
嬴宁也眨了眨眼，然后转了个身，撅着屁股将脸埋进某处没有视线触及的臂弯里。
灵光幕前的东安酒楼。
众人也似十一顾一般静默了片刻，随后不知是谁先大笑了两声，很快整个大堂都跟着震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