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见色
姚弃午没有想到,他只是接受了妖界基地领主的邀请,以被外派的形式外出到第九基地视察两天,第十二基地就被毁于魔皇和仙君的大战之中。
原本他还思量着等回到第十二基地后是继续在暗中试探还是直接和鬼王正面交锋,在二者之间左右摇摆不定。
而今第十二基地毁于一旦,他第一时间选择脱身,抛弃了已经无用处的虚假躯体和窃取而来的身份。
可恢复自己的原身后,久违的妖元奔涌百骸,引起强烈的不适。连日来,他头脑昏沉地窝居在第九基地的中层房间浑噩度日,不分日夜地昏睡,几乎无法维持清醒的自主意识。
所幸第九基地各界各方势力的更迭已尘埃落定,妖界以其领先的超高精技术和铁血般的强凝聚力率先控制了第九基地的各个核心区域和职位。
眼下第九基地已经为妖界完全掌控,属于妖界在人界的势力范围。
对于身为妖界人的姚弃午而言,第九基地这片人界疆域是目前为数不多的、相对可以令他适当放松警惕的安全地界。
深夜月沉如水,浊气聚拢形成的沉沉暮霭笼罩窗台,晚风掀起花木枯朽的枝叶,摩挲着沙沙作响,将姚弃午从昏睡中唤醒。
他躺卧在锦衾间,侧仰着透过落地的大窗看圆月渐逐高升,又缓缓地西沉垂挂天际,产生了一种这硕大的白玉盘触手可及的错觉 。
通讯器震动的细微嗡声打破寂静,他从层层叠叠的被中探出手臂,指尖隔空描摹这圆月的轮廓,不觉间已坐在床榻边,抚向那一轮明月。
世事恍如天上月,看得见、触不到,夜夜相望、徒增寂寥。
通讯器再次震动时,从床头柜上掉落在地,打断了姚弃午无端的愁绪,他垂下手,拾起通讯器划过接听。
下边的人平日里从不敢叨扰他,除非是当真出了些与他有关且非他无法解决的严重事态。通讯器那头的第九基地领主言语间显得惶恐,他的声音发着颤,唯恐姚弃午对他的不满和斥责影响他日后回本界的机会。
“殿下,神界……来了个神界的人,他自称是神界的代理人,说找您有要事商谈,直接往您的居所去了。”
领主好歹见过些世面,第一时间将要紧的事情告知上级,又尽可能地表现出已经尽力而为的无可奈何。
“我们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您的具体住处的,但我们的守卫和安保系统根本拦不住……”
第九基地的创始者将整座基地设计为活动的迷宫,以七十二地煞术为基,与三百六十度周天暗合,每过一刻房间、廊道与机关等便随之重组。
而姚弃午的居所被藏匿与中层,混杂于无数房间当中,正是变化最多之处,若非掌握第九基地的动态线路图,寻常人难以在短时间内准确寻到他的居所。
即便是靠蛮力将基地贯穿,也需花费时间一间间确认房内是何人的行踪,若是直接侵入第九基地的核心信息网窃取了线路指示图,倒还有第一时间确定他所在的可能性,但神界科技发展滞后,侵入妖界的核心网的可能性小于蹇人上天。
以神主为首的神界中人一向自视甚高,自诩其以天清之气所悟出的神识修炼体系与术法已历经千万年的精炼与补缮,最为精妙完善,可参透天地万物运转大道与奥秘。
神界人傲睨自若地将下三界以地浊之气为基凝化出的妖元、魔息、鬼气等修行法斥为粗莽烂贱的邪道,对修炼路途几乎断绝的人界更是不屑一顾,自然对人界的科技嗤之以鼻。
又或者,这个闯入者曾悄无声息地在姚弃午的躯身上放置了从他界购置的、能够躲过第九基地探测且精度极高的隐形追踪器。
再不然,就是神界独有的寻踪术法。若是那人在姚弃午不知情的状态下分出一缕神识与他精心伪装的躯身暗中捆绑……
月光穿透飘动的薄纱帘,斑驳地洒在房内,阴翳笼罩的角落蜷缩着一具赤身的女性躯体,青紫的瘀痕沿着她的腰侧、手臂和双腿蜿蜒。
姚弃午思绪纷乱,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具女尸。她朝向他侧卧着,双手搭在地板上,指尖泛着青白,透出指缝间干涸的血迹。
那张清秀面容上不见早先浓妆艳抹的痕迹,连血色也一并退去,显出一种蜡质的苍白感。轻抿的嘴唇微微泛青,半睁的双眼里蒙了层灰翳,扩散空洞的瞳孔没有恐惧和痛苦,只凝固着近乎茫然的平静。
背景音中尖锐的警报声仍不知疲倦地响着,守卫的悲鸣和肉碎骨断的迸溅声混杂。
姚弃午垂着眼,听着通讯器在静谧房间内发出的蚊蚋声。长睫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长发如黄昏时岭间霞光透出的暮山紫色散乱地披散在肩背,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微动。
领主还在做最后的努力,试图挽回姚弃午对他管理领地能力的印象:“殿下,我已下令启动基地的最高警戒,封锁基地的所有出入口,他若是敢对您有任何冒犯……”
“撤了。”姚弃午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声音中透着虚弱与不耐。他移魂到人造的躯体里太久,强行猝然回魂的反噬令他头痛欲裂,竟对原本的身体竟感到些许不适。
“但殿下您的身体状况……”
领主还欲要争辩些什么,姚弃午略微不耐地闭了闭眼,直截打断:“按我说的做。”
“你们既然拦不住他闯进基地,就不要再浪费资源阻拦他离开。”姚弃午收回视线,不等领主回话便挂断了通讯,眩晕感再度袭来时侵蚀着他的意识,令他不得不摁着额头倚靠在床枕上。
身侧忽的多了道熟悉的气息,一缕冷香侵入他的感官,姚弃午半睁开迷蒙的双眼,偏头便见那一抹雪衣静立在床边,袂袍间点绣犹如山水遗墨,本该清雅的绣纹在月色下却显得略为斑驳紊乱。
“神界的礼仪与教养当真是别致。”姚弃午撑起上身轻笑,紫眸中水雾氤氲,将来人望进眼里,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将基地搅得天翻地覆,又擅闯他人卧房,本殿是不是该备点薄酒好生招待你?”
姚弃午戏谑地调笑着这位擅闯者的所作所为,他自是知道这位神界在人界的全权代理人在神界的身份地位想必不低,能够单枪匹马、不顾礼数地闯进基地,身不染一丝尘埃,修为也应当不差。
第九基地那群废物估摸着全加起来也敌不过这位神界代理人一根手指头。
瞿鋆自知理亏,他微微侧目,环顾这布置得还算雅致的居所,目光从阴暗角落那一具躯体上收回,最终落向床榻上的姚弃午。
洁琼月光照下的妖界殿下像是一尊被湿雾笼罩的琉璃塑像,他将自个埋进软衾柔被间,暮山紫的长发披落铺满缎面枕,发尾隐约透着星辉银茫,好似将薄暮的霞霭尽凝在其中。
虽说他算是硬闯失礼的不速之客,但这位妖界妖姬族的小殿下似乎卧病在榻,显然也并不打算好生款待他。
“冒昧打搅殿下,事非得已,还望您原谅我的失礼。”瞿鋆不再如霜雪雕就的塑像般立着,款款地行过歉礼,一袭雪色长衣垂落在地,如夜漆黑的墨发一丝不苟地束拢起,衬得他如寒玉般清透。
那双金瞳似是淬了冰般的冷寒疏离,本该是映照不见世间任何一物,此刻却微垂着,凝视着床榻上孱病的身影。
银紫色的睫羽在霜雪般的面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颤,每次眨眼都似有细碎的月光尘从他的睫梢跌落。
“有事说事。”剔透的紫谋因痛而蒙着层轻薄水雾,像极了浸在水泉里的紫晶,姚弃午的眼角洇开薄红,他盯着瞿鋆良久,似是被何物刺到,忙忙地别开脸。
他与这位神界代理人不过是在已经覆灭的第十二基地有过短暂的交集,彼时二者皆盯着各自的虚假身份虚与委蛇,姚弃午还为了套取一些情报,特意同这位神界代理人套过近乎。
只是也没套出什么来,妖界代理人和神界代理人以真实面貌见面,这确实是头一回。
神界人常以冷静自持著称,行事循规蹈矩守信知礼,姚弃午心底还奇,到底是出于何种缘由,竟让这位位高权重的神界人失了分寸和礼数,直接闯进第九基地来寻他。
瞿鋆与那双紫眸仅有一瞬的相接,便陷入一霎的失神。
七界中早有传闻,统治妖界的妖殿多出于统领万千妖族的妖姬异族。
妖界寻常族类皆为走兽飞禽、草木花石修炼开识而聚,而妖姬异族诞世即人貌,无须同其他妖族般苦修人形,无论男女生皆容昳姿绝、媚术天成,天资绰约、禀赋极佳,吸纳地浊之气修行速率相较于普常小妖快百倍乃至万倍不止。
此族尤以其直系嫡支一脉最为出众,道是颦笑尽可拨人心弦、乱人心境,体蕴兼具五行阴阳,却因生性懒散放荡,不愿以正途修行,反而沉迷于采因纳阳之法,天性淫.乱不堪,故而男女不忌、老少不论、人兽不分,来者不拒。
然而七界谣传何其之多,瞿鋆本也秉着不偏信偏听的态度,对此荒谬传闻半信半疑,却在此番见过眼前这位妖姬族的小殿下后下了些自以为的定论。
传闻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之谬论,却也有些实据,可谓半真半假。
神妖两界中隔有仙、人二界,古来来往甚少,旁的妖姬族人瞿鋆不识得,只是眼前这位卧榻的小殿下确是生得倾城绝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远胜过神仙中人,虽病骨支离,却如月华般清绝孤傲,可望而不可及,浑然不似讹谣中那般淫.荡、轻浮模样。
只是小殿下病得不轻,病气侵袭的肌肤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偶而急促的喘息令其颈侧淡青的血管在瓷白的肤下如花枝般隐现。
生得倾世貌,却先天不足,体孱缠病,倒更为惹人怜惜。
他内心暗自警醒着妖姬异族勾魂摄魄之术果真名不虚传,不过一眼便教他心神恍然,攻心侵神防不胜防。
“我此番前来,是想问殿下讨要一个人。”瞿鋆语气平淡,面上不露半分情绪,掩藏在袖袍下的十指却在姚弃午呛咳不止时攥紧。
又在察觉险些失态后迅速松开,端得仍是一副倨傲孤清的姿态,心里再叹一遍妖姬异族妖术惑心害人,决心回神界后必妖闭关苦修,好生磨炼一番心境。
病中的妖界小殿下唇色极淡,咳得眼尾飞红愈艳,苍白的面上亦浮起一抹红晕,唇间也似红梅凋落雪,染了一抹惹人心焦的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