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能记事开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孤儿院里。铅灰色的记忆里,总是伴随着一阵蒙蒙的雨天。
听说是被父母卖到这里来的。也就是说,我是被父母抛弃了的孩子。
这并不值得惊讶。因为像我这样的例子在世界上比比皆是,如果有谁还会因为这种事而自怨自艾,那才真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凭心来说,我在孤儿院的生活还是不错的。
这个不错具体是指,比起那些被迫四海为家的人来说,这里好歹也能算个能睡觉的地方。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竞争,更何况这里人也不少,所以经常会有人吃不了饭。长此以往,可能就生生饿死了。所谓死不瞑目,大约就是这种窝囊的死法了。
大家为了逃离这种窝囊,不择手段地挣扎着。
——直到那个孩子的到来。
那个孩子挺奇怪的,一点都不像是我这种被抛弃的存在。她一头乌黑的长发,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应该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但我却硬是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种跟这种地方丝毫不符合的活力与天真。
据她自己说,她叫辛夷,真是个怪名字。我从院长那偷偷听到她之前是某个贵族家的奴隶,因为不听话受了很多“管教”,但这人仍然死性不改,最后竟然偷偷把人家少爷从民间寻来的童养媳放走了,那家人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就把她卖到这来了。
要我说,她要是还继续在那家做奴隶,肯定要比现在好过得多。毕竟听说那个贵族家庭向来与人为善,辛夷要是乖乖听话的话,说不定等几年就能好好赎身,不做奴隶成自由身呢。
自从辛夷来到孤儿院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刚到这个孤儿院里的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起来了,其他的一些大孩子也总是会凑到辛夷边上跟她聊天。
是因为那孩子很喜欢笑吗?
平常的时候,孤儿院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死水般的平静。
在孤儿院,十岁是个分水岭。
十岁以下的孩子如果不是特别优秀的话,很难能得到去街上表演杂技的机会,但不赚钱给院长的话,院长不但不会给吃的,一旦心情不好的话,还有可能一边打一边骂然后找个合适的买家把人卖出去。
至于卖到哪里呢?我并不想知道。
那么既然不能通过表演赚钱,那就只能出去乞讨。但现在哪有人会那么傻,他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有多余的善心拿钱给不认识的脏小孩了。
在他们心里,这可不叫善良,这应该叫愚蠢。
既然乞讨也行不通,那就只有偷了。
有些孩子刚开始还有些犹豫,等到身上青紫交加、饥寒交迫的时候,就由不得他们犹豫了。
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既幸运又勉强地撑到了十一岁。
明明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明明像我们这种人,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过下去。
生活不会更糟,也不会更好。
那么,为什么要出现意料之外的东西呢?明明那种笑容,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才是。
外面又在下雨了,我看见了一片灰色。孤儿院里面难得升起了柴火,因为听说今天有大人物来访。
院长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但那种开心却更让我感到害怕。一种不安的感觉抱住了我,我全身都在发抖。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马车。
那一天,我第一次穿上整洁的华服坐上马车,跟着其他几个面色姣好的女生。
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到被撕裂的感觉。
那一天,我见到了辛夷。
辛夷似乎是跑过来的,脸上溅上了泥点子,赤红着双目不断流着泪,狠厉地用拳头把那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她天生力气就大,脑子也聪明灵活,干什么都毫不费力,因此她在孤儿院要比许多人生活的要好上一点,我在孤儿院看见的总是她的笑容。
她来的很及时,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了那种痛楚,我默然地看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死后还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上空。可能也是知道自己死后上不了天堂吧。
辛夷趁着男人倒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时拔出了他腰间的匕首,刺向了他的心脏,溅出的鲜血覆在辛夷脸上的泥点前,外面突然闪了一声惊雷,我在那亮光中看清了辛夷的眼神。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残忍的眼神。
几个跟我一同来的女生都吓坏了,颤抖地互相抱着彼此,好像这样就可以获得一些安慰,就能从突然发生的变故中痊愈一样。
怎么可能呢?
像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不可能只有一次了,之后如果完全不在意了,那只能叫做习惯,而不是痊愈。
我摇晃着蹲下,双眼中一片模糊,好累。
好累。
怪不得从孤儿院旁边的垃圾山上总能看到寸丝不挂的孩子尸体。
明明那些孩子的脸,我都是认识的。
大家沉默地重新回到孤儿院,院长第二天看到我们的时候,眼睛都瞪直了,像是难以置信般从下到上打量着我们。
然后我们就被关了三天,也被饿了三天。
终于在我们之中有个人撑不下去,死了。
她像个垃圾一样被扔出了孤儿院,死后唯一的归处是垃圾山。
后来我们被放出来了,听到其他人说辛夷被关了整整七天。
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很少笑了,但笑起来的时候却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却并不惹人讨厌。
孤儿院最近来了新人,与被抛弃的我不同,她似乎是南方大家族里的女儿,白白净净的,是那种从小就在爱里长大的小孩。但是自从那场大战爆发以后,家族就逐渐没落,最后父母也相约自杀,留下她一个人,被卖到了孤儿院。
辛夷对她很是照顾,也许是看她年纪小,一个人每天就像惊弓之鸟一样的可怜表情心生怜悯了吧。
那孩子跟她也十分亲近,大多数时间都跟她待在一起,时间长了,我甚至觉得这孩子竟然比以前还要胖了些,脸色也红润了很多;反观辛夷,她原本一直算是孤儿院里生活的比较好的那些人之一,现在却隐隐消瘦了不少。
我想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辛夷好像总是偷偷把自己争取到的食物分给她一大半,因为那孩子年龄尚小,又没学会偷东西的技巧,常常没东西吃也很常见。
又是一个雨天。为什么这个地方总是不见天晴呢?
辛夷带着那孩子回来了,被雨淋地很是狼狈。
她沉默着,边上是那个孩子,她看上去十分不安,手指紧紧地攥住辛夷的上衣。
直到院长离开后的一段时间,她才动了动嘴唇:“我要离开了。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你们有谁想跟我一起离开吗?”
当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就算反应过来了,答案也无非是拒绝吧。
想要改变现状,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院长是绝对不会同意这件事的,因为辛夷是他的摇钱树。
所以辛夷想要离开,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两天后,辛夷趁着夜色浓重,顺着窗户爬了出去,就要跑到孤儿院的最外圈时,看到了院长黑着的脸和躲在他身后的那孩子。
这次,辛夷被关了足足十五天,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就受不住死了,她竟然硬是吊着一口气,把周围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都吃下去了。
她几乎快死了,奇迹般地竟然又活了。
院长把她放出来后,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至于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她笑的样子了。
她最终还是逃了出去,像她那么有能力的人,逃出去也不会让我那么、那么惊讶。
一滩死水被一粒石子惊起了波澜,但本质上还是一滩死水啊。
我其实听到了那孩子跟院长说的话,她支支吾吾又犹豫的话一下子激怒了院长,院长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似乎被吓懵了,哭着把事情一股脑向外倒了出来。
我暗自在心里整理了下,大概是辛夷和这孩子出门偷东西时被正主发现了,结果正主却没有特别生气,反倒邀请辛夷去他的学校读书。
辛夷大抵是思考了许久吧,我听那孩子说辛夷第一反应就是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
但那孩子是不愿的,她在辛夷的庇护下活得太好,一厢情愿的觉得这里很好。但她又不想离开辛夷的保护。
她还太小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向院长告了密。
如果我是她的话,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呢。
辛夷成功离开的那天,又是一个雨天。
雨真的……从来没有停止过呢。
辛夷逃出去的那一刻,难道又是一个人狼狈地淋着雨吗?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能给她递一把伞的话。
就真的太好了。
*
辛夷此时也没了心情继续找工作,碰见熟人后,她突然就回想起了那些过去。
返回学校的路程并不长,凭她的速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学校。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东西滴在她的脸上,抬头一看,发现了天上层层叠起的阴云。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后,察觉到那里什么都没有后皱着眉想,又忘了带伞了。
今天的雨意外地来势汹汹,明明她昨天好好看了天气预报的。
她本想赶紧加快脚步回到宿舍的,但莫名的,她的脚却像自己有意识一样慢了下来,然后停在了原地。
雨真的下的很大,跟那一天一样。
是因为见到了熟人,所以今天格外敏感吗?
辛夷直愣愣地看着雨水滴落在大地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哗哗”————。
她最后停住的地方是白和鸟学校里面的商业街入口,旁边时不时传来一阵喧哗声,现在这个时候,店里确实也应该很热闹。
雨滴顺着辛夷的发旋流到了发梢,几缕发丝黏在她脸颊上,她垂下眼,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俯下身,双臂渐渐环住了自己。
雨滴打在她的身上。
然后突然就停止了。
辛夷垂下去的眼睛看到了一双毛茸茸的脚,她渐渐抬起眼皮,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撑着伞的狮子。
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个套着狮子玩偶服装的人打着伞,恰好遮住了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是端着一个装着甜品的盘子。
狮子撑着伞的那只手往前伸了伸,辛夷犹豫地往伞和狮子间来回盯着看,最终还是接过伞,看着狮子点了点头,然后又把那盘甜品递过来。
“给我的?”辛夷有些不可思议。
狮子又点了一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总给辛夷一种熟悉感。
她脸上一副纠结的表情,还是默默地收下了来自狮子的好意,说了句“谢谢”。
狮子摇摇头,冒着雨跑了。
辛夷坐在伞下,拿起摆在甜品旁边的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她咀嚼了一番,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盘甜点,自言自语道:“……也太甜了吧。”
圣老人の甜品店里,店长还在忙活着招待客人,而他的客人们除了挑选甜品外,明显还心不在焉地想要看到另一个人。
店长在心酸之余又有些自豪,不愧是他,招来的店员都这么有能力。
听到开门的响铃声时,他一边做着甜点,目光之余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些客人们惊喜的表情,看来是他招的员工回来了。
他抬起头,看见背着身的新员工摘下蔫哒哒的狮子头套,上面还有从外面带进来的水滴。他大着嗓门,担忧地说道:“外面雨下的这么大吗?不对啊,我明明看见你拿了一把伞出去啊。对了,赶紧把你这身衣服换下来,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新员工听到店长的声音后,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完美的脸。
人群轰然躁动起来,有人红着脸激动地叫道。
——莱恩塔尔。
莱恩塔尔安抚着人群,慢慢走到店长跟前。
“不好意思店长,请问刚刚我拿出去的那份甜点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