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安静了很久。

庄钰往前走了一步，问庄夜阑：“这是怎么弄的？”

庄夜阑把小猫往高处举了举，本来想说小猫是附近抓的，但看见庄钰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口，犹豫片刻，还是道：“母猫……母猫挠的。”

庄钰没有说话。

小猫还很弱，被庄夜阑抱着，一声一声地叫着，一点儿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安静了一会儿，庄钰道：“把它送回去吧，它还这么小。”

庄夜阑怔了。

因为是庄钰的生辰，他总想弄点新奇的东西讨庄钰开心，可是费时费力，在这山上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只母猫。

母猫有几只小猫崽，其中两只躺在泥土里一动不动，剩下两只则是一只比一只虚弱，而且母猫本身看上去也很瘦很虚弱了，庄夜阑觉得母猫养不了，伸手去抱小猫崽的时候，却被母猫狠狠地抓了、吼了。

没想到庄钰也让庄夜阑把小猫放回去。

庄夜阑道：“……小猫活不了多久了。”

庄钰其实是知道的。

他带着庄夜阑往之前抓小猫的地方走去，“是活不了多久了，可母猫也想倾尽最后一丝气力去保护它，所以还是把它送回去吧，能不能活下来，是它的命。”

回到发现那只母猫的地方，庄钰看见那只瘦骨嶙峋的母猫还在那儿。

它叼着另一只小猫，极其警惕地盯着他们。

庄夜阑把怀里的小猫放了下去。

本来看见庄夜阑弯腰的动作，母猫转头就要跑的，但看见自己的小崽子被送了回来，母猫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虚弱的小猫跌跌撞撞去了母猫身边。

“走吧。”庄钰没有多看。

庄夜阑又看了一会儿那只母猫，才转身跟上庄钰。

他牵住庄钰的袖子，许久，低声道：“我娘死之前，也是这样护着我。”

庄钰的身影微微一顿。

他站住了，低下头来，问庄夜阑：“你想你娘了吗？”

庄夜阑没有说话。

庄钰记得上辈子初见庄夜阑那日，是九岁的庄钰头一次见到那样惨烈的场景。

那座城北屠了，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腥，残肢断臂。同行的许多贵族都忍不住干呕，可他们必须从这座城穿过去，所以艰难地前行着。

庄钰没有呕吐，只是觉得有些害怕和茫然。

不远处，堆得高高的尸体堆突然动了。

身边有个宫女尖叫起来。

紧跟着，弄得很多人都不明所以地尖叫，以为是什么厉鬼要出来了。

然而，尸体堆被掀开来，一只沾满鲜血的、很小的手伸了出来，拼尽全力攀上最高处，一点点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那天的阳光很灿烂，灿烂但冰冷，站在前面的庄钰第一次和庄夜阑，隔着尸体和血海对视。

之后，庄钰就把庄夜阑从尸体堆里抱了出来。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因为他们觉得，庄钰贵为太子，应该会觉得很恶心，或者是很害怕。

可是庄钰没有。

他把庄夜阑抱得很紧，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松手。

回想起来，庄钰也不知是该可怜那个曾经一片善心的自己，还是可怜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庄夜阑。

如果庄夜阑没有背叛庄钰，那庄夜阑到死都会拥有一个对他一片真心的庄钰。

可现在，庄夜阑永远也找不回那个庄钰了。

要怪也只能怪庄夜阑自己。

“……”

见庄夜阑不回答，庄钰也没有像个知心大哥哥那样开解他。

庄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庄夜阑跟上他的脚步声。

回到道观的屋中，庄钰就和往常一样，该读书读书，该写字写字。

反倒是庄夜阑有些不知所措似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庄钰写字的时候，旁边桌角伸出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热茶，把热茶从桌子边缘推到了庄钰的手边。

庄钰也没有喝那杯茶。

晚上，庄夜阑沐浴完回来，看见庄钰坐在道观的门槛上发呆。

庄夜阑慢慢地走到庄钰的身边，问道：“太子殿下，你在生我的气吗？”

庄钰回过神来。

他久久地凝望着庄夜阑，道：“我在想，我是不是总是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

庄夜阑怔怔的，不明白庄钰在说什么。

庄钰道：“我如今这样对你，可是等你长大了，你会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在皇宫中，是没有多少纯粹的感情的，你会渴望权力、渴望利益，最终和我反目成仇，终有一天，会背叛我、伤害我。”

庄夜阑道：“我不会的。”

庄钰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他说：“你现在是不会，以后可就说不准了。”微微一顿，“何况，你如今才几岁，你懂什么？”

庄夜阑似乎急了。

他在庄钰面前跪了下来，“太子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怕是自己去死，也绝不会害殿下分毫。”微微一顿，“我，庄夜阑在此起誓，将来若是背叛殿下，便遭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庄钰静静地坐在门槛上。

他伸出手来，抬起庄夜阑的下颔，“谁教你说这些的？”

庄夜阑道：“我……我自己说的，没人教我。”

庄钰不相信之前连话都不太会说的庄夜阑，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誓言来。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庄夜阑，就那么一转眼，余光好像瞥见庄夜阑的背后好像有人！

庄钰的目光一移，望向那片黑暗。

只是一瞬，他好像看见一个青年，身材高挑挺拔，眉眼俊美但冷冽，甚至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就这么不声不响，站在庄夜阑背后不远处的黑暗中。

那个人，那个模样，分明就是长大后的庄夜阑！

庄钰的脊背一凉，心一惊。

他下意识伸手紧紧扶住门槛。

但一眨眼，就看不见那个长大后的庄夜阑了。

怎么回事？

庄钰不害怕眼前这个小庄夜阑，但他很害怕长大后的庄夜阑，对于庄钰来说，长大后的庄夜阑简直就是他的噩梦。

“太子……殿下？”庄夜阑怔怔望着他，“怎么了？”

庄钰盯着庄夜阑身后那片浓浓的黑暗。

他害怕，心脏颤抖着想，庄夜阑是变成恶鬼来索命的吗？

可是转念又想，不对，他庄钰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庄夜阑的事情，甚至上辈子，死掉的人是他，而不是庄夜阑，庄夜阑凭什么来索他的命？

可哪怕这样想，庄钰的掌心还是一片冰凉，出了很多汗。

当夜，庄钰又低烧了起来。

庄夜阑最近都跟庄钰睡一张床，半夜感觉庄钰的呼吸不太对劲，似乎很急促，像是做了噩梦一样，他就爬了起来，伸手去摸庄钰的额头。

果然有些烫。

庄夜阑下了床，鞋子也没穿，就这样踩在冰冷的地上，哒哒哒跑去烧水，烧热水煮热茶，还要弄点温水来给庄钰敷在额头上。

深秋的夜，寒风萧瑟。

庄夜阑在道观的屋外忙活，等端着一盆温水回来的时候，看见床边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没有束发，长发如瀑般垂落下来，眉眼苍白，但又俊极美极。他低垂着眉眼，望着睡在床榻上，呼吸急促的庄钰，手伸出来，想要去碰庄钰的脸庞，手指却穿透过去，什么也碰不到。

小庄夜阑看见那个人的脸，和自己有八分相似。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了。

小庄夜阑喝了一声：“走开！”

他抱着那盆水冲到床榻边上，伸手去扯那个男人，手却穿透了那个男人的身体，根本碰不到、触摸不到。

那个男人垂眼下来，瞧着小庄夜阑，就像是在看一只只会挠痒痒的小猫。

他的眼神冰凉，甚至寒冷，病态且不带一丝感情。

小庄夜阑怕吵醒庄钰，吼也不敢大声吼：“我让你——滚开！”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甚至在这之前，还和这个男人说过话。

在小庄夜阑被人装进布袋里，沉进江水里的时候，是这个男人突然出现，解开布袋救了他，不然庄夜阑早就死了。

当时在船上醒来的时候，庄夜阑感觉自己像是被附身了一样，很多时候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情，都不受控制似的。

但更多时候，是他会看到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一些似乎是关于……长大后的他，和庄钰的记忆。

小庄夜阑看见了自己长大后是怎么庄钰的。

他比谁都接受不了。

可能是因为太难以接受，所以那个男人……渐渐地、从小庄夜阑的身体里剥离了出来。

不过小庄夜阑也发现，似乎只有自己才能看见那个男人。

那个自称是长大后的庄夜阑的男人。

小庄夜阑也不知道该把他当成鬼魂还是来自将来的人。

总之，他不喜欢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背叛了庄钰，这个男人做了很多伤害庄钰的事情，刚才看见这个男人坐在庄钰的床边，小庄夜阑只觉得他要害庄钰。

小庄夜阑更痛恨这个男人长了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样的脸。

他也叫庄夜阑，他自己说的。

而且，夜晚发誓的那番话，也是他教小庄夜阑说的。

不知对峙了多久，成年的庄夜阑终于让步了、起身了，走到了床榻的另一边。

小庄夜阑立刻放下盆子，挡在了庄钰的面前，对庄夜阑道：“滚出去！”

庄夜阑没有动，一身长袍曳地，眉眼病态苍白，眼眸微微上挑。他没有动，就这么站在阴影角落里。

小庄夜阑没有办法，只能警惕地看着他，同时用手帕沾水，给庄钰敷在额头上，照顾发了低烧的庄钰。

不知过了多久，小庄夜阑听见从漆黑的角落里，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妖孽，很好听，却也很沙哑，“我真羡慕你。”

小庄夜阑回过头，却在黑暗中看不见人影了。

而那个男人的声音，也同样飘散在空气中：“我也想像你一样，触碰他。”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庄钰要被吓死了哈哈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