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挺高兴。”
郁杭回收了他嘴角的弧度:“队长的错觉。”
第一次路过“伶俐”服务区时,绿底白字的路牌上只有光秃秃的“G72泉南高速”几个字。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半的字呈现出奇怪的镜面翻转形态。
等到第二次路过“伶俐”服务区,目之所及所有的字就都是正常形态了。
除“G72泉南高速”以外,同一块路牌上还出现了“伶俐服务区”、“郁江”等字样。而原本一马平川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拔地而起了一座高山。
山巍峨,立在服务区身后,似是本来就有。张斌那目光越过郁杭的侧脸,投向对向车道。
那里,一座灯火点点的工厂替代了本该对称出现的服务区。
“郁江?”张斌疑惑。
郁杭:“队长,我没有兄弟。”
“郁江是河。”
“我不是河神。”
张斌:“郁江是珠江流域西江水系最大的支流。北源右江发源于滇南杨梅山,南源左江源于不征之国。左右江在桂海邕城合流后称郁江。路牌显示我们在郁江旁边。”
“这能说明什么呢,队长?”
“华南第一峰是猫儿山,海拔2141.5米,你觉得像吗?”
郁杭闻言像智障一样天真侧头。
张斌觉得这老妖怪在故意气他。
峰顶白雪在诡秘的月光下反射着坚硬的冷辉。
“山好像有点太高了,队长。”
张斌给了他一个“你的队长并不想理你”的眼神。
第三次看见“伶俐”服务区,张斌指挥郁杭把车开了进去。
对方摆明要把他们往“伶俐”服务区赶。这么大的雨,头铁开到没油,他们俩还得走回来。张斌不是自找苦吃的那种人。
停好车,郁杭压低声音对张斌说:“队长,我有个重要的事要汇报。”
“讲。”
“初中物理告诉我们,以球的外表面为反射面叫凸面镜……”
“平面镜。”张斌打断他:“出服务区那条辅路上的镜子是平面镜。”
这一刻,相顾无言。
张斌看出来了,郁杭虽然嘴上说不愿意,但还是努力在承担“导师”的责任。不过从初中物理开始讲,难免离谱。
郁杭眨巴眨巴眼:“队长说得对。队长继续,还看出来什么?”
“我们现在可能在那面镜子里。我们眼前的世界,由现实世界的倒影拼凑而成。服务区和郁江显然来自邕城,雪山绝非桂海省内,工厂……也是凑的。他们还可以对里面的细节,诸如字体、饰品做出调整。”张斌盯着风雨中并不十分明显的工厂招牌,眸光渐深:“你补充。”
“是游方镜,队长。”
“这一处可以说仔细一点。”
国人最熟悉的与法术有关的镜子是八卦镜。
最常见的八卦镜就是大爷大妈挂阳台的那种。八卦镜起源于道教,凸的镇宅,凹的吸财。网上三四十块钱包邮,主打一个寓意吉祥。
队内大师级的八卦镜,多数是防御型装备,能够在实战中震慑邪魅,具体功用的区别在于配套的符、印,以及材质。一言蔽之是万变不离其宗,底层理论都是风水学中的化煞。
游方镜不同于八卦镜,它立足于另外一种迥异的理论体系。是唐朝时期一种从丝绸之路传入长安的舶来品。
这东西是现实世界的映射。
镜师通过镶嵌其中的秘药和符咒,让镜子带我们到想去而未能抵达之远方,见永世不得重逢之故人。故而,被长安人称之为游方镜。
那时车马很慢,难以远行。
不论是鲜衣怒马少年郎,还是落魄书生破产商行,甚至大家闺秀都常常结群入镜。
游方镜风靡一时。
直到有人开始以游方镜杀人谋财。后来,还出了个携镜的采花大盗,令长安贵女闻镜失色,惊动了大理寺。游方镜才渐渐沦为禁物。
每一面游方镜都有出入口。
入口是镜子本体。
而出口则多种多样,它可以也是一面镜子,可以是一片海,可以是一副眼镜,也可以是一扇门,一处悬崖……
只有找到出口才可以出去。
“入口是最薄弱的地方?”张斌问。
郁杭点头:“如果兆丰在,咱们根本不会进来。他是少数能展开统治区的小辈。在虚实接驳之入口处展开统治区,镜子直接就碎了。”
“那你呢?”
“我……不好意思。”
“除了入口,游方镜还有什么薄弱点?”
镜中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不对称的地方越多,就越容易崩塌。凭空创造的东西越多,就越会消耗制作者的生命力。
制作者身死,游方镜会随之碎裂。
这事棘手的地方在于,若镜中之人未能在镜子破碎时脱离,会跟镜子一起碎掉。
张斌不太理解敌人的想法:“他在等什么?”
既然这个东西耗命,那麻溜搞一排油罐车直接把他们辗成平面不就好了吗?布置这个场景干嘛呢?
“队长啊。刺杀将军和刺杀小老板是两种行动。刺杀队长,那肯定派王牌杀手严阵以待,步步杀机。可队长现在是王总,不需要让王牌加班,也不需要搞得那么严肃。”
“他们看不出来?”
“队长太小看中心的人了。老别是技术专家,他的符箓非常隐蔽。刘兆丰能一眼看出来,是因为他是身上带着白山的山神阿占超爷。白山在《山海经》称不咸山,自古镇守国界,是萨满教信仰的主神之一,神威滔天彪悍善战。”
张斌脑子一紧:“把他调离东北你们怎么想的?”
“这是齐染的意思。齐染不完全信我。”
张斌没应声。
“队长,看开点。齐染一死,阿占超爷离不离开东北,‘乱’都成定局。在乱和更乱之间,更乱一点也好。”
“打仗是要死人的!”
“总是要打得一拳开嘛。”
“那小汪呢?齐染为什么把他调进蓟城?”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个毫无证据的猜测。”
藏区的原始本教在最初时期很可能就是萨满教的一支。后,佛教西传。
本教跟佛教在漫长封闭的环境中对抗融合。
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来说,很难讲二者完全没有关系。而喇嘛,在藏语中是blama,bla为神,也有魂的意思,ma是阴缀词,多用于表示女性。
“你就比如说空行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 ma 。总之,在blama被翻译为专有名词喇嘛或者上师之前,它的字面意思更趋近于,掌魂女萨满。”郁杭如是说:“而且天授唱诗人和野萨满的模式很像,都是被神明选中的人。”
“你会藏语?”
郁杭摆手:“是唐尧臣为了跟小汪对骂,学过一阵子藏语。我只知道小汪说的是安多藏语。兆丰应该会说点蒙话。两种方言中‘狗都不如’的发音的通用的。至于喇嘛的事是唐尧臣昨天才跟我说的——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讲,可以粗犷的理解为齐染给张队长配了两个萨满。”
张斌:“你呢?什么意见?”
“我没意见。”
“昨天他就说了这些?”
“有时差嘛。经常聊一半人就没了。”郁杭掏出手机:“现在没信号,要不还能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对了,签证我打过招呼。用不了多久就没时差了。”
一瞬间,郁杭的神色绝不是惊喜。
张斌拉开副驾的化妆镜。
他现在是美女,是变态的猎物。湿身、惊恐,奔命……会令对方兴奋。可这里面有个很大的问题:“他不怕你?”
“当然不怕,我现在是刘幸福。”郁杭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刘幸福是谁?”
“珊妹的朋友。肯为她两肋插刀的战五渣。”
郁杭一扯外套,露出里面抹布一样的线衣:“我偷了刘幸福的衣服。队长是官,他们是贼。贼没有人脸识别系统。他们一般另外的方法确认身份。”
张斌笑了笑。
郁杭知道此行有人伏击。他本可以阻止他们进入镜子,就如同他可以在出门的时候吼一嗓子把刘兆丰叫出来一样简单。
可郁杭迄今为止,除了去偷刘幸福的衣服,什么都没做。
“队长,咱们拖拖时间,等小汪和兆丰追上来呗。服务区里好像有餐厅。”
张斌心说这老妖怪但凡真这么想,一路上就不会卡在超速线上开。
事实上,蓟城那头警卫员小汪早早以受不了身上的厕所味为由,离开胡同回宿舍拿衣服去了。迄今未归,压根不知道张斌和郁杭走了。
而另一位传说中拥有统治区的警卫员刘兆丰,则正在仰躺在榆木凳子上看《李金发诗集》和手机。
刘兆丰知道小汪在说谎,也知道郁杭跟张斌一同出门了。但没准备过问。
自系统创立至今,“非官方”成员对岗位的忠诚度一向低。
刘兆丰愿意成为体系内的一员,是因为他认为听齐染指挥比自己单干更能做成事。齐染身死,他仍旧保护中了降头的文达几人,关心被恶人盯上的王陵珊,则是因为心中有侠义,想要守护平民。
这些都不代表他愿意为当官的卖命。
人讲究法治公平。
人间却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
等张斌原本见不到鬼的事漏出去。别说阿修罗、鬼殿和妖域会来暗杀,甚至兴兵。就是体系内部也会出大罗乱。
到时候内忧外患,别说他区区刘兆丰单枪匹马,就是朱志忠亲自带上警卫部队来,都未必保得住张斌性命。
所以郁杭拐走了张斌,那就拐走吧。
郁杭怎么想的,刘兆丰不知道。
左右郁杭真想弄死张斌他阻止不了,郁杭不想弄死张斌那张斌跟他在一起就死不了。既如此,他不如假装睡着了,留在这儿保护王陵珊。等王陵珊这案子一结束,他一纸辞职报告递上去,世界毁灭都跟他没关系。
书上,李金发写:【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手机上,刘幸福在拯救王总小分队的群聊里发疯:【兆丰啊,山上信号不好,我俩可下来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书上,李金发写:【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长染在游鸦之羽。】
手机上,【刘幸福发来一张图片。】
刘兆丰点开图片。
漆黑的矿山,白亮的探照灯。令人一时难以判断这照片是不是黑白的。唯有强烈对比的冲击令人瞩目。
刘幸福竟然很会拍照片。
照片里,不同制服的银行工作人员戴着口罩一字坐开,背后是持枪实弹的押运员。
定格的画面,隔着屏幕却能感觉到金钱翻滚的味道和风吹起的煤烟。与密集整齐的工作人员相对,文达站在空旷的中央。是唯一的客户。
刘兆丰顺手点了保存原图。
起初刘兆丰很怕这三个人会做点什么蠢事。
可经历过飞头人的闹剧,这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居然不约而同迅速消化了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
文达带着刘幸福去了三秦,说去搞点钱,等有朝一日王陵珊归来给她点惊喜。
齐迎亚则去火车站接了胡晏春,把人安排进蓟城最好的酒店,还留了辆车。然后居然回家睡觉去了。
这倒让刘兆丰对这几个人有了好感,他甚至觉得刘幸福拍的文达挺帅气。
“嗯啊……”
窗外一声熟悉的娇喘。
刘兆丰一激灵直接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别达沃的公鸡嗓在外头响起:“小友,我遛弯喂乌鸦的时候碰上你那宠物。我想着你可能需要,就替你抓住了。你出来拿一下呗。这老妖怪,人不在还搞个这么凶的结界,我这老胳膊老腿我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