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血液中的信息素发挥了它的作用。麦豆在第二天早上终于停止了寒战,十二个标准时之后,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冬青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就栽倒在了床上。麦豆没事了,他自己却有麻烦了。过期的凝胶贴显然微生物早已超标,他的颈后腺发生了感染。那里又肿又痛,他本人也发起烧来。
醒过来的麦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显得非常生气。冬青没有收到感激,反而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臭骂。麦豆认为他脑子坏掉了,然后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omega回来,把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涂到了冬青后颈上。
冬青试图看清楚那玩意儿是什么。麦豆很不耐烦:“一毫升970信用点,浪费了我可不会再给你买。”
他手上是一只花生粒大小的试剂瓶,上面贴着简陋的标签。冬青认出来了,那是一种常见的外用广谱抗生素凝胶。
“你得还我钱。”麦豆恼火地说:“你笑什么?”
冬青的脑袋晕乎乎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往上翘:“你是个好人。”
麦豆愤愤地闭上了嘴。
不过打那之后,他对冬青仿佛不自觉地亲近了许多,甚至和冬青分享了自己的食物。
抗生素很管用,冬青在上班那天早上发现自己退了烧。后颈的伤口也结了痂,用头发一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和麦豆一起离开了隧道,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新工作居然就在麦豆所在的那家工厂。
那是一家能源转换器生产厂,位于城市外围,再往远走,就是矿区和荒野了。弗诺是这片星区的矿产交易中心,本地的资源也以宝石矿和金属为主,城市与城市之间基本都是矿带,农业区面积极小。这大概就是这里生活物资价格畸高的原因。
工厂很大,beta雇员占了大多数,alpha则明显分成了两个层级。一部分是管理人员,另一部分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工人。只有两个车间有omega雇员。麦豆和冬青正好分别在这两个车间工作。麦豆的任务是调试不达标的产品,冬青的日常则是从各种回收的能源转换器上拆卸可用的原件。
待回收能源转换器有很多是污染品,防护服能提供的保护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麦豆所在的那个车间工作就更好——那边经常发生致命的爆炸事故,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起。
工厂全天候运行,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每天工作15个标准时,这可不是因为老板考虑到工人需要休息,而是他们所在的那两个车间的机器设备在其他时间段有更紧急更赚钱的工作要做。
想要偷懒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工位上方都有自带数据分析的摄像头。不管是上洗手间还是吃饭饮水,都有固定的时间,以标准秒计时。工厂只提供一餐,餐食是营养剂,维生素水,廉价的人造蛋白和食用纤维,omega们的菜单上则多了一种非常难吃的小型黑色水果——大家都是勉强下咽,吃下去要喝很多水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呕吐。相比之下,工人们更偏爱人造蛋白,因为那个在市场上卖得最贵,而且不吃它很难有力气干活——他们实在太累了。
冬青认出了那种水果是奇奇果——从它多角星形状的绿色果核上。最初他几乎不敢相信。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种水果外皮和果肉都是红色的,甜美醇厚,营养丰富,尤其对omega很有好处——它能养护神经,同时调节激素。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为什么工厂提供的奇奇果是这样的——在原产地,这种品相的奇奇果根本没人会吃,都是直接作为垃圾处理的。
工厂提供这种水果并不是因为格外善待他们这些omega,而是激素水平稳定的omega所释放的气息能让周围其他人的情绪保持平静。这里需要用一小撮温和顺从的人去辅助维持整个工厂平静的气氛,让工人完成工作。就只是这样而已。
冬青很久之前听母亲讲过这些。一个社会性群体如果想要保持稳定,omega的数量一定要维持在某个比例之上,否则群体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走向崩溃。
工厂的管理者显然对这方面颇有心得。而且那两个完全由omega组成的车间,所负责的工作都需要无与伦比的细心,对重复性工作的忍耐,以及高度集中的精神——听上去就非常适合omega。而且雇佣他们比同等情况下雇佣其他性别的工人更便宜。
冬青想,如果不是因为omega太少,又负担不了更高强度的劳动,这个工厂的管理者恐怕会把所有工人都换成omega。车间里的omega大都很年轻——在这种生存条件下,年纪更大的omega显然没办法承担这种强度的工作。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消耗品。
不完全采用机器人工作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在这种工厂里,机器人工作的成本远比活人高多了。弗诺并不是个人工智能技术发达的星球。
经过了最初令人崩溃的疲劳之后,冬青发现自己居然慢慢习惯了这份工作。这并不意味着工作本身变得轻松了,事实上当他每天和麦豆穿过长长的地下隧道回家时,他都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过劳而猝死。工作太累了,以至于他心中大多数时候只剩下吃和睡这两件事。
他开始由衷地佩服麦豆,因为麦豆在这种强度的工作之下居然还有力气出去抢夺食物。并且在那个经常发生爆炸的操作间,这个omega少年一次也没有出过事故。
但冬青也知道,麦豆的状况其实并不好。他和自己一样疲惫而营养匮乏。甚至比自己的情况还差一些——从那次糟糕的发情期就能看得出来。
冬青没有再提另外找住处的事,麦豆也没有。他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共同生活在了一起。冬青也渐渐了解了这里的情况。
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名叫弗里安,只是弗诺星上一个中等规模的普通城市,所处的地理位既不格外重要,也不十分偏远。总而言之,这种城市遍地都是,毫无识别性可言。硬要说弗里安有什么与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有一些中小型能源设备加工厂,以及一个级别很低的航空港。
冬青曾想过,如果自己的飞船降临到其他级别更高的城市,也许处境会与现在有所不同。但麦豆无情地戳破了这个幻想。他带着冬青在委托点观看新闻,这个星球似乎正在经历一场麻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大城市出现了骚乱,统治者已经发生了更迭。
相比之下,弗里安显然是幸运的。它如此普通,很容易就被那些高瞻远瞩的争夺者们忽视了,所以可以仍然维持着比较正常的秩序。
事实上,这里确实挺正常的。普通居民住在地面上,人手一个终端,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纳入了各种系统。即使某日不幸失业或者丧失了劳动能力,也可以继续安稳地把日子过下去——公民身份就是他们的保障。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运。
在地下,有无数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进入社会保障系统,或者被系统剔除的人存在。他们居住在废弃的地铁通道里,像老鼠一样生活。地上的人大多对他们视而不见。有些看到了他们的人,会称呼他们为“鼠民”,但地下的人则更愿意称呼自己为“影人”。
弗里安确实存在一个影子城市。冬青很快就发现,隧道里什么都有。有流动的市场,诊所,车站,货币兑换点……当然全部都是非法的。麦豆说从前他们偶尔会面临城市管理者的驱逐,那时大家就要集体搬家。不过地上的管理者已经很久没来了。弗里安的地上从前是比较安全的,最近社会风气则似乎有了向地下城市靠拢的意味。夜晚在街道上停留变得十分危险。有些既不属于地下也不遵从地上规则的人出现在了这个城市,治安环境正在恶化。
麦豆对这种变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不安。不管地上发生了什么,影人的生活始终是老样子。他那间小破屋每天的租金是80信用点,长着黄牙的包租者15个标准日会来收一次。在他登门时,麦豆让冬青藏了起来。不过冬青还是被发现了。于是租金涨到了每天100信用点。好在如今是两个人一起承担,所以麦豆只伤心了一会儿就想开了。
比起租金,更让冬青觉得不安的是这里的人。他见过独身睡在废铁轨下面的omega被人拖走,也见过黑诊所里一排大着肚子的孕妇和孕夫。有好几次,他和麦豆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缠住,对方花言巧语,宣称有法子可以让他们赚到一大笔钱。冬青已经上过一次当,麦豆更是态度坚决。他们每次都是一路飞奔甩掉对方。
麦豆告诉冬青,如果答应了对方,他们就会被带走,变得跟那些黑诊所里挺着肚子的人一样。这里有相当数量的omega,只是把怀孕这件事作为生存的手段。报酬看似很多,代价也很高昂。这种恶劣的环境根本没办法保证健康,很多人赚完钱之后来不及花就去世了——生育一直以来都是高风险的事,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
冬青在悲伤之余,又从麦豆的叙述里听出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麦豆就是一个代孕者的后代。他的母亲生下孩子后没有拿到钱,因为麦豆是个嵌合体。他身上有一半的组织器官不是那个买家的后代,于是理所当然遭到了遗弃。冬青这才明白他的发色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奇怪。后来他的母亲又接受了两次代孕,并在第二次代孕后去世了。
冬青试图给麦豆一个拥抱,但是被嫌弃地推开了。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到卡利加或者提亚马特……反正是哪个大的星系去。”麦豆坚定地说:“我还要想办法进入红鸾,那样就能找到可靠的alpha作为伴侣了。我才不会像那些傻瓜一样为了几万个信用点就把自己当成配种的牲畜。”
听到红鸾的名字,冬青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红鸾并不像麦豆期待的那么公正完美。不过拥有希望总是一件好事:“想要找到更好的伴侣……所以这就是你从来没有在发情期找过临时伴侣的原因么?”
麦豆一副很成熟的样子:“当然。那样很危险不是么?一旦不小心被对方标记了颈后腺就完蛋了,还可能会染上红斑病。”他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看看那些做皮肉生意的人就知道了。”
“成年人即使被标记了也可以通过手术把标记清除。如果你幸运地遇到一个基因配型高度吻合的alpha,甚至不需要通过那个手术。新的标记会直接覆盖原有的标记。”冬青有些难过,话语却仍然耐心:“红斑病也不是传染病,它是反复遭遇严重性侵导致的免疫和代谢系统崩溃。”
麦豆很怀疑地看着他。
冬青认真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对我们来说,比起担心红斑病,担心营养不良更实际一点。”他把种在营养剂罐子里的奇奇果幼苗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两棵,递给了麦豆一棵。冬青每天都在捡拾别人吃剩丢弃的奇奇果核,然后带回家中种植。隧道里没有阳光,温度也很低,但这种环境刚好符合奇奇果种子破壳的要求。嫩芽同样能带来一些营养。
“这种东西根本吃不饱。”麦豆哀叹道:“虽然它确实挺好吃的,可我每次吃完都会很饿。”嘴上这样说这,可他把幼苗放进嘴里吮吸的姿态却很珍惜:“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伴侣呢?”
冬青摇头:“我没有伴侣。”
麦豆很精明地看着他:“别逗了。你被标记过了,我闻得出来。而且你显然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不,我和你没什么不同。”冬青低落下去:“我是在十岁时被标记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麦豆瞪大了眼睛,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我不知道……我……对不起……”
“没关系。”冬青冲他笑了笑。
他们收拾好东西,一起出门去上班。隧道里和往常一样,幽暗而混乱。麦豆路上遇到了回收能源转换器配件的商贩,去一旁打听价格了——他有时候会从工厂带出些坏掉的零件,卖给地下或者地上的商贩,换点小钱或者其他生活物资。
冬青在一个拐角处等他。通道上方在滴水,他向后退了几步,却听到了细小的鸣叫声。
冬青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只金黄色的,像小鸟一样毛茸茸的动物。说它像小鸟,是因为它的翅膀上并没有多少毛,只有一层很薄的肉膜。它让冬青想起牧神星上的金鹂。冬青忍不住走了过去,想仔细看看它。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麦豆不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冬青指给他看:“瞧,一只小鸟。”
没想到麦豆的脸色变了。他推开冬青,走上前去,将那只小鸟抓起来,一把捏断了喉咙。
冬青呆住了。
“夜蝠鸟的幼崽。”麦豆丢开小鸟的尸体:“但愿只有这一只,否则我们就得搬家了。”
“夜蝠鸟……”冬青的声音有些不稳:“可是……它什么都没有做……”
“等它做的时候就晚了。”麦豆拉住他的手腕,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上面的人养这种东西当宠物……只在它们小的时候养,然后在它们长大之前杀掉它们。否则它们就会成为夜晚掠食的怪兽……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把这玩意儿带进来的……真是太倒霉了……”
他们爬出隧道。外面天气晴朗,街上人流如织。杀死一只小动物的阴影仿佛被留在了地下。
冬青抬起头,看到了一艘红色的星舰正从空中掠过。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星舰。紧接着,他想起了这里的航空港。那种级别的航空港能停泊这样的星舰么?
他顿时不安起来。该不会是……有统治者来到了这里吧?冬青碰了碰麦豆:“你瞧。”
麦豆抬起头:“怎么了?”
冬青想要指给他看,却发现天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不……没什么。”他迷惑地放下了手。
他们像往常一样赶到工厂,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只是这一天,冬青还没做多久,就被管事叫了出去。
对方先是夸奖了他工作做得不错,然后表示打算把他调到麦豆那个车间去——那个车间缺人。
“待会儿会给你讲一下具体操作……”管事话音未落,终端就亮了。他咒骂了一句,对冬青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就匆匆跑走了。
冬青只得孤独而顺从地站在工厂的走廊上。车间在他身后,管道在他头顶,眼前则是巨大的中枢机械区,各种指示灯在规律地闪烁着,巨大的机械齿轮紧密咬合,缓缓转动。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机械区上方的走廊上,一个高挑的红发男人出现了。许多管理者们点头哈腰地陪在他身边,似乎在奉承着什么。那个男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落在围栏上,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下方复杂而庞大的机械设备。
冬青看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像他第一眼见到白泽一样。这个男人身上同样有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围栏上的男人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了冬青身上。
冬青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只是金色,另一只是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