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铖从林母的病房出来后，在医院楼顶的天台角落里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他并没有多做表态，毕竟年少的心结未解。

只是和林母达成了共识。

他们都不想让林亦玟知道事情的真相。

“阿姨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们没可能，就放她走吧，不要伤害她。”

江一铖苦笑。

他怎么舍得伤害她。

当初，少年以为自己才是被无情拒绝的那一方。

思绪跟着寒流带来的冷风翻滚。

江一铖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是高二刚开学的一个晚自习。

还没下课，自己就看到了伯父的来电。

家里一般不会主动联系他，怕是有什么急事，他和老师打了招呼后出到走廊的一端接通了电话。

问候还没说几句，听筒就里传来了长辈的严词厉色：

“别给我演你爸妈那种痴情戏码，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我在公司忙前忙后养你们，一个给我翘课挂科，一个给我早恋骚扰。男人要讲点自尊，不要总是去缠着人家女同学，对方父母都找上门来了，你不嫌丢人我嫌啊。江一铖，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点事。家里多养你一个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你能不能让我们做长辈的省点心。”

伯父忙着工作，匆匆地挂了电话。

留下十七岁的少年一个人伫立在春末的冷风中失神。

其实江一铖当天完全可以去找林亦玟问清楚的。

但是他没有。

少年人的自尊和胆怯，让他开始犹豫。

江一铖突然意识到，林亦玟每次和自己在一起时都有些拘谨，话也不如从前多。

她会不会是真的厌烦自己了。

那天晚自习下课后，江一铖没再像以前那样去隔壁班蹭空调。

自然也没有见到她。

他突然发现，好像只要自己不主动，林亦玟确实不会过来。

即使他们的距离并不远。

但是，她会去楼上9班找方舟羽。

当晚，江一铖挂掉电话后站在楼层一端的走廊上呆望了很久。

一直到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吵吵闹闹的学生们开始三俩成群地回宿舍。

少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在楼上两层和对面教学楼相通的连廊上，林亦玟正和方舟羽讲着玩笑话，似乎还约定了什么时间，而后两个人一起沿着对面的高一教学楼往宿舍区的方向走了。

江一铖微微仰头，目送女孩的身影远去。

胸口像有一柄重锤狠狠地击打着，少年人的心脏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壮烈的疼痛。

林亦玟好像很少在自己面前那样吐露心声地笑过。

他和她，可能真的不是自以为的那样熟悉。

很多年后，江一铖还记得那晚。

自己在楼下角落的阴影里仰视着高处的两个身影，嬉笑打闹，环境里充满青春期特有的暧昧气息。

背景里还有无比清晰的一轮新月。

她的十七岁生日很快就到了。

或许是向方舟羽讨了个礼物。

江一铖感到有些挫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捋清楚自己的心境，第二天一早，课桌抽屉里就多了一封信。

自从去年夏天高调张扬地在台上唱了几首歌，他时不时就会收到校园里女孩子的各种莽撞示好。

但出于不能回应的尊重，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些字里行间的情绪。

可是今天这个不同，看起来是正儿八经的重要“文件”，被发送人用马克笔大大地写着“加密”和“紧急”。

重要的是那个缩写，LYW。

明摆着和她有关。

林亦玟很少这么签，她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Even，少女会装模作样地在本子上写上她的专属符号——Even L。

江一铖有些迟疑地打开，里面有几张去年夏天的照片，是他和林亦玟从录音室走出来的画面。

在有一张照片背后，寄信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下一份发到论坛。

同时还留了电话号码以供联系谈判。

像是一种威胁。

江一铖仔细地看了看照片，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是帮同学准备音乐考试。

毕竟是音痴，要花点时间提点，所以占用了周末。

完全可以实话实说。

正要把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收回信封里时，他又多疑地瞥了一眼，终于是注意到了画面角落处的某酒店招牌字样。

江一铖顿时明白了。

他撇着嘴角，不满地捏着那张的纸张。

这算是什么小学生威胁？

在这所校风文明的重点学校里？

江一铖不想浪费时间，中午下课后直接和老师说明了具体情况以及自己的困扰。午休时，班主任和他一起到学校监控室查到了发送照片的主人。

是高一的一个小学妹，家里在录音棚对面有个商铺，前些天正好清理监控文件，她单独把这几帧画面给截屏保留了下来。

青春期的小孩想要吸引喜欢人的目光，想法总是出其不意。

有时甚至会伤害其他不相关的人。

下午，江一铖没有回班级上课，他想要处理好这件事情。

亲自处理好。

学妹的班主任同时联系了她的家长，一位满脸疲惫的父亲匆忙赶来了学校，在众人面前对“丢人显眼”的女儿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

江一铖有些看不过去，因为他的亲生父母，是绝对不会这样在公众场合毫无顾忌地挖苦孩子的。

所以在之后的某个晚自习，他又单独地去找了那个学妹，希望她能认识到错误，明白为什么这个行为不妥，也希望她不要被父亲那些不好听的话影响。

同时给她发了好人卡。

“学长，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姐姐？”学妹问。

他想到了前几日伯父的电话，苦笑一声，回道：“好好学习。”

那个周六，伯父伯母罕见地共同在家待了一天。

江一铖有些不知所措，他这些天都没有和林亦玟说过一句话，不知道自己还犯了什么错。

正当他想联系堂哥求救时，从伯父口中得到了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你知道那个女孩家里是干什么的吗？”

“她爸妈，就是把那一身劣质装备卖给你父母的人。”

“虽然那起事故更多是雪崩导致的，但那一家人就是心虚，我们都不追责了，竟然还怀疑你特意接近他们女儿报复，都什么东西......”

伯父一直在自顾自地骂人。

江一铖从伯母手中接过了当初的事故调查报告和一些转账记录。

“以后离那个小姑娘远一点，什么孽缘，真是晦气。”

那晚，江一铖整个人有些懵。

他抱着材料研究了一个通宵，回想着那年寒冬逐渐模糊的记忆，半梦半醒中少年又看到了初见时那张好看的脸。

后来江一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些旧事和现在的林亦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来没想伤害她。

周日一早，刚到学校坐下，那个学妹就来班级找他，还给他递了个礼物盒。

江一铖在众人八卦好奇的眼神中把她带到走廊边。

他自然是要拒绝的。

可还没开口，学妹却笑着摇头，“不不，学长，我不是那个意思。翻篇了翻篇了，麻烦帮我保密吧，真是丢死人了。”

“这个，”学妹把盒子塞给他，“这里面有原视频，我觉得你应该需要。送给你当作一个道歉礼物吧，加油加油。”

说完话，学妹一溜烟就跑走了，离开前还不忘背对着他说了句“谢谢”。

江一铖趁着四周没人，抱着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U盘和一张照片。

照片经过了轻微的修图和调色，背景也重新截取过了。

画面上的少年背对着镜头，一心望着满眼欢喜的少女，背后是盛夏天空绽放的大片晚霞。

明天就是林亦玟的十七岁生日了。

或许可以一起当礼物送给她。

江一铖眉毛一挑。

他很早之前就给林亦玟准备好了生日礼物，原本还想再和她说些什么话。

但是不知道现在说，还合不合适。

那天中午，江一铖一直在想今晚要怎么和林亦玟开口，要不要先和她道个歉？

再解释一下这周莫名其妙的“消失”？

还是先试探地问问她的想法？

少年坦坦荡荡地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变得如此拧巴。

想到了两家人的那点恩怨。

江一铖有些烦躁，加上当天南方沉闷的回潮天气，整个人也跟着郁郁寡欢起来。

中午不太饿，也不想去因为南风天导致墙壁都渗着水地上也湿漉漉的食堂里人挤人，江一铖和室友确认了宿舍里还囤着泡面，准备在教学楼接些热水回去随便解决这顿午饭。

刚出教室门，班里的那个胖子王呈越就贴了上来。

他们平时在学校里不怎么有来往。

王呈越凭借着家里的资本整日在18班咋咋唬唬的，素质确实不高，没人喜欢他。

江一铖也不例外。

但除了是普通同学，王家和江家还有些生意上的来往。

江一铖在伯父的别墅里见过他们全家登门拜访。

出于寄人篱下的尊重和礼貌，也在会客时应下了王叔叔请他帮忙多多照顾自家蠢儿子的客套话。

自从高二分班后王呈越就被塞进了18班，时不时地会来和自己搭几句话，不多。

江一铖每次都不冷不热地回应，也没管他说什么。

那天王呈越提到了林亦玟。

不知道这个胖子在发什么疯，按往常他可能会骂人，但是在那个瞬间，江一铖突然理解了自己的存在确实会成为她的困扰。

如果她并不喜欢他。

正如后来林母所说的，流言蜚语会像利刃一样砸向林亦玟。

嫉妒，抹黑，诽谤，只因自己常常围绕在她身边，她就会无端地被攻击。

如果她并不喜欢自己。

应该会对这些言论感到十分厌烦吧。

去找学妹那次，班主任还夸了江一铖独自出面不打扰女同学的做法：“真是个成熟的男子汉。”

“没想到我们班江一铖除了长得帅成绩好，还这么有担当。之前老师还担心你处理不好和隔壁班林亦玟的关系，看来是为师太小看你了。”

18班的班主任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特级教师，一位头发略微发白的中年妇女。

那天中午，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英语老师还对自己难得的笑了一下。

江一铖有些失神，根本没理会那胖子一直在自己身边说了什么，他随意地应着，拿上东西就回了宿舍。

那天下午他没在楼层里见到林亦玟。

整个晚自习路过了隔壁教室好几次，也没在19班看到她的身影。

是有事请假了吗？

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老毛病又犯了？

劝她喝牛奶又不喝，只能有机会就催她早睡。

江一铖有些懊恼。

他想直接问，又犹豫着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编辑好的短信迟迟没发送，一个晚上也没写进什么题。

还有今晚零点的时候要怎么开口，是不是应该先问候一下她今天下午到现在都去了哪里，以好朋友的身份，像平时那样浅浅关心一下她。

再祝她生日快乐？

要不还是等到点了直接祝她生日快乐吧。

一直到晚自习后半段，听到了班级里的骚动。

跟着众人的惊呼，江一铖打开微博，看到了不知道哪个班的同学从教室窗边以俯视角度抓拍的照片，并配文：

“好羡慕这样的青春啊。”

是方舟羽和林亦玟。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上晚自习，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在校园的路灯下缓慢走着。

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照片里男孩正伸出手想要拍女孩的头，女孩脸上带着笑，有些害羞，手里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玩具熊。

差不多和她个头一样高。

非常高调地，碾过教学楼里只会埋头做题的青春。

当天晚上，那条微博的转发量非常大。

大家都知道，高二9班的方舟羽和19班的林亦玟在一起了。

评论区里人潮汹涌。

“绝配！！！”

“呜呜呜，我失恋了。”

“知情人士爆料，明天是女主角生日哦，让我们一起祝女主角生日快乐，长长久久。”

“啊啊啊啊啊嗑死我了！！”

“卧槽，是我我也嫁，太浪漫了吧。”

“我的青春你的青春好像不一样～”

“姐妹不哭，我们还有江校草！”

“小情侣晚自习翘课公开散步？？”

“快圈教导主任！二中杜绝早恋！”

还有些人不怕事儿地把女主角的微博名也圈了出来。

江一铖顺手点了进去，林亦玟的粉丝数量也跟着涨了不少。

以及那个突兀的，高亮的，不该出现的，“+关注”符号。

少年有些失神，他点进了自己的主页，关注列表里确实没有了林亦玟。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取关了自己，并且干净利落地移除了粉丝。

他黯然而自嘲地一笑，瞅了眼被自己丢在课桌抽屉里，没法再交到她手上的生日礼物。

似乎是有些多余了。

自己没有会错意，伯父的话骂得准确，也很及时。

江一铖知道，林亦玟不再需要他了。

如果再不收回热情礼貌退场，那就是打扰了。

是蓄意报复骚扰了。

身边还有同班男生调侃他不是和隔壁班的女主角走得挺近的吗，怎么被9班那小子给抢走了。

江一铖闻言，轻蔑地一笑，暗嘲对方眼神不好。

“该去看眼科了，我和她就普通同学，纯洁的很。我喜欢骚的，这个太素了。”

那天晚上的零点，很多人在微博上给话题女主角送去了生日祝福。

江一铖像个看客般，隔着屏幕陪着凌晨三点还在回复评论的林亦玟过生日。

今天她的世界异常热闹。

没有他，她一样可以是人群中的焦点。

并且是被爱意和祝福包围的。

真好。

那晚，江一铖一夜未眠。

凌晨六点，在校园广播站的铃声响起之前，江一铖注册了一个新微博号，乱码输入了名字，圈了个空白处做头像。

想了想，又把性别改成女，最后终于安心地搜索她的网名点击关注。

混在人群中，给他的女孩评论了一句，“十七岁生日快乐。”

*

思绪被门外护士零点的巡视声拉回。

江一铖看了看手机时间，2022年3月11日 23:55。

“生日快乐啊，林亦玟。”

“本来今天，还想在公司见你一面。”

病床上的人还在沉睡，江一铖起身帮她把被角捏紧。

“对不起啊。”

“都说好了，十七岁生日那天要给你准备一个大礼的，结果连句生日快乐都没机会说。”

男人在病床前苦笑一声。

“英国到底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你们暑假那么长，怎么不到处去玩一下，年年夏天都在实习，你不累吗？”

“也是，这样才能顺利留下来吧。林亦玟，你怎么那么优秀啊，一毕业就拿offer，那时我本科都还没念完呢。”

“不是在伦敦开始工作了吗，都如愿以偿了，怎么又突然跑回来了。”

“我都做好计划去英国继续念书了，之前只在那里待过夏天，热得要命又没有空调，你到底是怎么适应的啊林亦玟。”

“我总得知道那老牌帝国到底哪里好啊......”

低沉磁性的嗓音夹杂着哽咽，带着极度的自责和悔意。

“二十六岁了，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我还以为你很开心呢，我都没敢去找你。”

“林亦玟，我应该去找你的......”

“对不起。”

江一铖在静默中吸了吸鼻子。

还是没忍住无声滑落的泪。

“这几年嗜睡的毛病还会犯吗，今天被吓到了吧，这一觉要好好睡，要休息好......”

“我前几周去见过阿姨了。”

“可是这件事，我要怎么和你说。”

“现在阿姨不在了，你醒来知道后会很难过吧。”

“我该怎么做啊林亦玟。”

“要从哪里和你解释......你会不会不想听了......”

“毕竟迟到了这么久。”

他轻轻地扶住了床沿，没敢触碰她的手。

“林亦玟，我们还有机会和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