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场地定在一个高级日式料理店。

两个女孩到的时候对方的人还没到，包间里只有汉科集团的一位年轻法务。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股熟悉的，扑面而来的无力自卑感，让林亦玟不得不后悔自己的坚持。

是一位长相明艳的女子。

她穿着端庄的职业套裙，及腰长发被精心打理过，整个人正安静地端坐在一旁，浑身上下透着淡淡的柔光。

林亦玟记得她，程语珊，比他们小一届。

在自己高三那年，这个女孩从其他城市转学到临安二中新设的国际部。

是江一铖后来大方承认的女朋友。

也是林亦玟十八岁青春末尾的自卑源泉。

程语珊家境富裕，长相可人，身材高挑，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富贵千金的气质。

和应试教育体制下土里土气的高中生不同，程语珊在高中时期就是这样一头精致高贵的微卷长发。

因为样貌出众，她的名字很快便在校园里传开。

而林亦玟只会给自己头上加点五颜六色的装饰夹子，幼稚得毫无可比性。

她才是那个和江一铖势均力敌的人。

当初在临安二中的校园贴吧里，但凡江校草和哪个女生同框了，底下多少都会有点不好听的声音。

林亦玟也见过不少骂自己的留言。

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毫不在意，他离开后，她只觉得自己咎由自取。

那些话讲得都挺中肯的。

可是程语珊出现后，这些声音好像一夜间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明目张胆的羡慕和祝福。

大概是差距太远，正处青春期的女孩子们也没办法继续自不量力地宣泄内心的妒意了。

风云校草和美少女，自然是要在一起的。

两个人并肩而行的时候，那定格画面就像偶像剧海报一样好看。

怎么不般配呢。

林亦玟只是没想到，他们至今都还有联系。

是啊，那时候的江一铖就没喜欢过自己，甚至还明目张胆地厌恨过。

现在又怎么可能会在意呢。

即使只是上下级之间的同事情谊，估计也没剩多少。

是她自己想太多了。

看来不仅有嗜睡的毛病，还有自作多情的毛病。

都一样无药可医。

江一铖就真的只是作为知一资本临时负责人，看着这位员工过于贫穷，又在工作时间段出了意外，怕公司被赖上，所以才愿意花钱处理这场小事故。

也用不掉汉科集团几个子。

就像心烦至极打发个上门要饭的，都懒得见一面说句话的那种厌烦。

林亦玟的指尖发烫轻颤，她沉默着，用力掩饰着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所有的勇敢和果断，都是装出来的。

长期侥幸，面具没被人撕下罢了。

可是现在，他的人，就这样自信张扬地坐在自己面前，名正言顺地帮忙处理眼前所遇到的困境。

女主人的控场模样。

真好。

真叫人羡慕。

林亦玟叹了口气。

本以为想赢的那场比赛已经过去很久了，结果发现这么多年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她依旧在候场，却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

可笑。

林亦玟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在场角色。

高三那一整年里她和江一铖都没什么交集。

江校草再怎么样也不是那种没底线四处宣扬“旧相识”的人，这位小女朋友不可能知道自己这号人，也没必要过于忧心。

高中时期喜欢江一铖的女生那么多，自己也不算什么提得上号的“旧相识”。

大不了，如果被发现了，就装作一个输给她的人呗。

早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一塌糊涂。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不过，江一铖未来的新娘，是她吗？

他怎么也不和公司的人说一声呢，几个老总都担心他要被拉去联姻呢。

或许只是不喜欢和别人聊自己的私生活罢了。

林亦玟神色黯然，她的已婚身份不也没被拆穿吗。

这就是当代社会冷漠的人情关系吧。

什么都是假的。

突然想起了他手上的那块对表。

林亦玟挪了挪位置，她想确认程语珊手上有没有同品牌的腕表。

自己见过江一铖手上的那两款。

估计不止两款。

所以只要是Va Los，大概可以推断程语珊就是他的正牌女友吧。

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可惜今天程律师穿的西服外套袖口有装饰物，看不清楚。

求证无效。

林亦玟的脸上挂着苦笑。

大大方方的才是放下啊，今天装也要装出来。

张心颖已经坐下来和程语珊聊起了天。

林亦玟坐在一旁喝着味道古怪的茶水，不善言辞般听着她们寒暄。

程语珊在二中国际部完成学业后就出国了。

本科同样是在英国，念的法律，毕业后在一线律所干过一段时间。

“我爸妈觉得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太辛苦了，总念叨着让我回来，说还是在家人身边安稳些。”她笑着解释，“确实还是临安好，以后就定居这里了。”

程语珊回临安后直接入职汉科集团法务部。

工作做得出色，年初时还顺利地升了一级。

过去这么些年，即使不在本地的程语珊都一直有参与江一铖团队项目申报的各项流程，她知悉整个过程合法合规。

今天是通过过往人脉约到了举报者，希望大家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要闹得太难看。

毕竟这项技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和清科大学现在依旧在进行的研究项目有着承前启后的关系。重要的是，江一铖目前是汉科集团研发中心的负责人，接下来要推进的GKD项目也经由他手。

现在正是项目推进的关键时刻。

这个情况，即使我方没问题，闹大了对各方面的影响都不好，毕竟现在社会舆论总是能轻易地淹没个体的声音。

所以有机会想来先会会对方，看看对方的诉求。

林亦玟微笑着，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耐心地听程语珊将他们的过去娓娓道来。

原来他是去英国找她。

借口去卫生间，林亦玟起身出了门。

迎着走廊尽头的风，快步顺风而走，想让冷空气把情绪一同带走。

林亦玟一直没敢继续看江一铖和程语珊在网络上的互动。

她曾经点进女孩的微博主页看过，第一条动态里就有他们的合照，便又匆忙地退了出来。

在学校的时候，林亦玟也只敢在偶然遇到时，在他们身后远远地看一眼。

只一眼，便会匆忙转身离开。

他们并肩同行的方向，好像都是她的禁区。

如果不听劝地盲目窥探，必将受到神明的惩处。

后来毕业了，江一铖去了隔壁省会城市念书。

林亦玟以为，他和程语珊会像大多数校园情侣一样，到点了就分手。

还学着装模作样地安慰过自己，过程无所谓，结局都一样。

那些生动又强烈的记忆，如果拥了有太多，反倒难忘。

反倒是负担。

却还是在江一铖十九岁的微博系统生日消息下，看到了程语珊为他大方送上的生日祝福。

江一铖很少发微博。

虽然高二有一段时间话多了些，但毕业后除了几条转发消息，就只剩系统自动发送的祝福文案了。

那条生日提醒下有好多好多的留言，江一铖只回了寥寥数个，其中自然是有程语珊的。

那一天已经在伦敦安顿下来的林亦玟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她连夜注册了个新的账号，买了一个梯子，将地址改到国内的深山老林里，学着僵尸粉的模样给江一铖送去了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

明知道他不会回复，却带着颤抖和紧张，一整天地抱着手机不撒手，好像就要这样明明白白地被“比”下去，她才会甘心。

她才能走出来。

林亦玟后来把高中时期的微博全部改成了仅自己可见。

身边有他的那段时期，每一条动态的欢喜都清晰明了。

她舍不得删掉，又不想再摆在台面上给外人留下讥笑的机会。

林亦玟好怕有人对自己说：“你看，你蠢不蠢，都那么久了，人家都有新欢了你还念念不忘。”

她多希望在高二初春的那个雾天，江一铖能当面把自己骂一顿，骂得多难听都不要紧。

就像在张心颖口中，他对大学时期别有心思踩了他鞋子的女同学那样。

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就那样不声不响地，退出自己的生活。

连句告别都没有。

这种无言的结局，根本配不上那个热烈的夏天。

林亦玟在充满寿司贴纸的卡通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缓了一下，才终于回到包厢里。

她若无其事地坐下，偷偷地看着眼前出落得更加美艳动人的，他的人。

是多好的缘分，才会从异地，到异国，最后又回到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公司，一直都被他好好地照顾着。

相互挂念的两个人，根本不会有所谓的错过，对吧。

林亦玟突然领悟到一个词，叫，如释负重。

江一铖在十八岁那一年就做了选择，剩自己一个人演了那么久的苦情剧。

真是丢人。

而且。

呵。

想到面试那天自己被江一铖抓住手臂质问怎么没有戒指。

结婚了一定有戒指吗？这么形式主义？

高三的爱情持续了□□年，马上要成婚了，竟然还在大马路上拦下已婚妇女，“哎呀你怎么就结婚了？你怎么不想着我了？”

渣男。

他自己手上都还戴着有特殊意义的表，还管别人结不结婚。

渣男！

渣男！！！

要不得！！！！！

林亦玟起身给程语珊续了茶，得体地加入了她们的话题。

是认清，是释怀，是无能无力。

她想放过自己。

直到下午，门外才有动静响起。

是今天要约见的人到了。

只见一位面容谦卑的中年男子带领着三位摇头晃脑的痞气青年走了进来。

想必和事佬是中年人，年轻的几位不知道和江一铖有什么过节。

为首的那位小哥在进门的瞬间明显一愣，看起来他认识张心颖。

“学姐？”

张心颖抬头，看到来人不满地皱了眉，“是你啊，怎么，还和江一铖过不去呢。”

饭局的氛围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或许是有长辈在做东，或许是有熟悉的面孔，对方收敛了不少。

话语间林亦玟也大概把来龙去脉给捋了一遍。

这几位是和江一铖同院不同专业的学生，为首的那位小卷毛叫李津之，也算是当年学院的二号风云人物了。

他在学术和感情上都和江一铖有过竞争关系。

就是斗不过又死斗的那种。

虽然江一铖那眼睛长到脑袋上的模样确实惹人烦，但是这类实力不足又爱意气用事的万年老二更让人鄙夷。

他们通过人才引进落户临安，合伙开了个工作室。

也不知道临安这小城市到底哪里好的，竟然把这几位异乡人留了好些年。

这几人字里行间里的“证据链”根本站不住脚，大概率是恶意举报。

抑或者，只是单纯地想给顺风顺水的江一铖找些不痛快。

短痛也是痛。

具体的谈判内容林亦玟没听明白，她也根本没在听。

大概是这段时间受的冲击太多，林亦玟现在变得有些迟钝。

她满脑子都是坐在对面和在座各位侃侃而谈的程律师自信优雅的模样。同时低头反思自己今天到底在干些什么，找着借口来插一脚，却一句话都插不上。

她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

这种疏离感，就像当初在那条微博下写给江一铖的生日祝福语一样，瞬间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海里。

任凭自己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回应。

体验感真是太差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