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陆老先生一句“我们是远房亲戚”而骑虎难下的姜奶奶,只好顺着这条关系网,就势请陆家父子二人留下吃饭。
于是今晚姜家的小厨房异常忙碌,灶台上的两口锅同时运作,料理台上还有一只专门用来煲汤炖肉的电高压锅。
认回陆家流散在外的亲孩子是头等大事,身为陆氏集团执行总裁的陆冬只好给秘书发短信,推掉了晚上原本计划好的两个线下和一个线上跨国会议。但最令陆冬头疼的并不是仅仅是工作,还有他爹那句石破天惊的“按辈分追溯算下来,她该叫我一声表哥”。
......那之后要怎么跟九岁的姜彦莛解释?不,他不是隔着几层表亲关系的陆爷爷,而是你的亲爷爷,做DNA亲缘关系鉴定、相似度高达百分之百的那种爷爷?
反正陆冬是没想好要怎么把亲属关系给圆回来,他已经选择性躺平了,毕竟陆家现在的掌权人依然是他爸。
没有孩子、但因为孩子的事折腾得焦头烂额的陆冬,同陆老先生深沉对视。中年人觉得老年人现场编的理由太荒谬,老年人嫌弃中年人思维古板、不懂变更。俩俩都挺不能理解对方的出招路数。
餐桌上,被瞒在鼓里不知真相的三人——姜彦莛、沈琪、徐振宁,唯有姜彦莛敏感地察觉出不对劲。他从小便心思细腻,善于察言观色,虽然不喜欢运用这一技能,但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年龄阅历的成熟,而直觉更是准得惊人。
姜彦莛本能地从姜奶奶的变扭神情,和欲言又止、被刻意打住的话语里,琢磨出了些奇怪意味。他也是偶尔陪奶奶看过一些八点档狗血神剧的,对一些经典的久别重逢、破镜重圆、脱胎换骨、逆袭归来等抓马桥段,有所耳闻。
所以他憋不住地胡思乱想道:眼前这位自称多年前同姜家失去联系的陆爷爷,该不会就是,奶奶当年那个下海经商、音讯全无的“丈夫”吧?
......那岂不是自己的“亲爷爷”?
一想到这,即使冷静淡定如姜彦莛,也难免表情变得异常古怪,同时望向徐振宁的眼神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情。那同情的小眼神,就像沈琪当年在幼儿园、看到班级共同饲养的小仓鼠死掉时,一模一样。
姜彦莛内心十分复杂:徐爷爷,对不起,但我是支持你的。
徐振宁满脸茫然,没太懂这眼神从何而来:?
阴差阳错间,姜彦莛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猜对了陆爷爷跟自己的血缘关系。确实是他的亲爷爷,但也确实跟姜奶奶是一清二白的纯陌路人,截止到今天晚上才相识。
吃饭期间,只有沈琪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姜奶奶晚上还炒了一盆咸香多汁的小龙虾,要不是嫌剥小龙虾壳实在麻烦,他恨不得一口一个。
姜彦莛瞧沈琪戴着手套跟小龙虾较劲了两分钟、壳儿还完好无损的模样,叹了口气,直接把自己剥好的小龙虾肉递到他碗里:“放着,我给你剥吧”。
这辈子只享受过亲妈给自己剥小龙虾这种待遇的沈琪,顿时感动得两眼亮汪汪,像拿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捏起虾尾肉,同时不忘跟投喂人姜彦莛道谢:“谢谢小莛哥哥。”
没有什么比吃现成的小龙虾更爽的事了,沈琪美滋滋地眯起眼睛、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
也许因为提前吃过烤冷面垫肚子,姜彦莛不是很饿,索性开始一心一意地剥小龙虾。还别说,这虾壳咔嚓掉落的声音挺解压,他越剥越上瘾,当然,剥好的嫩虾肉最后都进了沈琪的肚子。
坐在餐桌对面、始终默默观察着姜彦莛的陆老先生,顿时有些食不知味,对姜彦莛埋头剥虾的行为感到无比心痛。这孩子......小小年纪的......怎会如此懂事?懂事到令人伤感!
于是朝坐在身旁安静用餐的长子陆冬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别光顾着自己吃、多剥点小龙虾给自家亲侄子!
陆冬麻了:......万一彦莛这孩子就是生性不爱吃小龙虾呢?
陆老先生留在姜家用餐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吃,他想方设法地同姜彦莛搭话,一顿饭局下来,cue了姜彦莛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和颜悦色地挑起一个小学生或许感兴趣的话题,并在姜彦莛回话的过程中,很是慈祥专注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虽然是初次结识的长辈,但无论言行举止还是谈吐风格,都不招小孩反感。不唠叨、不指点、不居高临下地摆架子,所以姜彦莛也很愿意同这位“陆爷爷”聊。
而陆老先生也因姜彦莛这副懂事礼貌、谦虚得体的模样,心里越发感慨。
虽然姜彦莛因为当年那场医疗事故被抱错,但幸好,老天爷对陆家后代有所庇佑。姜家虽不富裕,但家中门风清正,把这孩子教得很好,无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未曾亏待过。
而想到姜彦莛真正的父亲、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小儿子,陆老先生一时竟有些眼眶湿润,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很好,姜家很好,彦莛也很好。你终于能安心了。
在得知姜彦莛即将转入实验小学就读时,陆老先生眼睛飘忽地看向陆冬,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因为那位在医疗事故中被抱错到陆家、原本是姜家小孙子的陆英泽,目前就在实验小学就读。
其实不光姜奶奶没做好向姜彦莛解释的准备,陆老先生同样没想好怎么同陆英泽摊牌。
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隔着一层血缘认证,但毕竟是从小在眼皮子底下呵护着成长的,是自己无微不至带大的亲孙子,也是一声声奶声奶气的“爷爷”叫着、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无数日夜。
陆老先生平静地苦恼着,如何在不伤俩孩子心的基础上、让双方知道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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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结束后,陆老先生笑呵呵地发出邀请,让姜彦莛和沈琪一定要来陆家玩。
沈琪把姜彦莛当自家人,自然也间接把姜彦莛的“远房亲戚”当半个自家人,陆爷爷看着又和蔼可亲的,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回了句“好啊,谢谢陆爷爷”,软软的尾音像条雀跃的小尾巴,似乎无论遇到谁都会展现出无穷的热情与友善。
陆家人走后,姜彦莛把沈琪背上楼,说需要先给脚底的水泡贴片创可贴再洗澡。
浴缸放水需要一段时间,沈琪翘着脚趴在床上,翻着姜彦莛书架上、硕果仅存的连环画册——毕竟他库存最多的还是各类题册和益智类书籍。
因为晚上睡在姜彦莛这儿,所以内心感到无比快活,沈琪有些得寸进尺地嚷道:“小莛哥哥,我们等下一起洗吧?我想跟你打水仗!”
“浴缸就这么点大,怎么打得起来?”
“家里有没有那种小水枪?可以拿那个互相滋水!”
“储藏室里有,我去找找。”
第一次迎接同龄小伙伴在家过夜、唯独招待不周的姜彦莛下楼去找小水枪。
储藏室在一楼偏厅的尽头,刚搬来不久,姜彦莛还是头一回独自进储藏室翻东西。当他打开灯后,才储藏室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完全封闭式的构造,而是留有一扇小窗,窗后即通往后院的某逼仄角落。
姜彦莛在贴着各个标签的储物箱里翻找,直到他听见熟悉的交谈声——路过客厅时发现奶奶和徐振宁不在,当时还以为两人出去散步了,没想到双双在后院闲话家常。
“振宁,你说这事到底怎么办呐?我当时听对方那么说,也以为他在开玩笑......”
“彦莛怎么会是被抱错的呢?!”
姜彦莛心不由得一颤,随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冷静些,依我看,咱们还是得再去做一次鉴定。”
“谁知道他们陆家提供的那份到底真假呢?”
“他们、他们把那孩子的照片带给我看了......”
“如何?”
“跟我儿子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眼尾上方的那颗痣,还有笑时露出的小虎牙......”
沉默良久后,徐振宁才缓缓从信息量过于波澜壮阔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长吁短叹道:“哎呀,你说这事闹的......怎么现在生活比电视剧还要离奇了?”
姜奶奶也带些控制不住哭腔的鼻音,听着十分伤心。
“真是造化弄人呐,陆家的小少爷被换到我们姜家,姜家的小孙子却去了陆家......”
“那陆家是做大生意的,一家子交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彦莛本该在这种阶级的豪门世家里,被金尊玉贵地宠大,没想到......”
“姜家的孙子代替了他的人生,我却根本没有感到庆幸,只有愧疚。”
姜彦莛垂着眼皮、蹲在储藏室的角落,将半个身子都藏匿在阴影中,静静地听着。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关乎两个孩子和两个家庭的大事,无论彦莛还是英泽,我都希望他们能好。”
姜奶奶的声音,已渐渐带上几分颤抖,她似乎在恐惧,也可能是单纯的疑问。
“可惜,姜家只剩下我了。如果英泽......不愿意回到这种家呢?”
......
剩下的声音,姜彦莛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嗡嗡的,耳边像是充斥着些游泳时、水波反复荡漾的混沌。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身的,腿和脑子都有些反应迟钝的麻木,完全无法接收或感受更多的东西,满目只余茫然。
虽然前面那些话,一字一句、印入心房、掷地有声,但姜彦莛的脑子依旧没能太转过弯来——这是什么迟来的愚人节捉弄吗?
他不是姜家人,他也不是姜奶奶的亲孙子。
他是多年前被抱错的孩子。
他是今天那位用克制而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自己的、陆爷爷的家人。
姜彦莛灵魂出窍般地靠着门框,愣愣的,呆呆的,眼神透露着清澈的懵逼。
用时兴些的互联网词汇来形容,那就是这一网兜的重磅信息,把他cpu直接给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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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彦莛浑浑噩噩地拿着两只小水枪上楼,沈琪已经坐在热气腾腾、满是泡沫的浴缸里,恭候多时了。
姜彦莛整理好自己仍不自然的表情,把小水枪递给沈琪,简单冲完澡后,也坐进浴缸里,同时半刻没停地开始替沈琪搓头上的香波。
香波是柠檬味的,淡淡的很清爽。姜彦莛在这种似有若无的甜香中,紊乱而紧绷着的思绪也渐渐放松下来。
沈琪一个人能把小水枪玩出枪战的阵仗,不停地把水枪伸到浴缸里、储水,然后拿出来,对着上空就是“biubiu”一顿射,滋啦出来的细碎水花在半空中落下、均匀错落地洒到两人的头上或肩上,然后沈琪就会发出银铃般快乐的笑声。
即使自娱自乐,也能玩得很尽兴,是一个对生活拥有足够快乐感知力的小孩。
沈琪甩了甩头上的泡沫,正想手痒痒地对姜彦莛滋出一枪水时,突然对上他那双略带失落的眼睛,不知怎么的手便放下来,歪着脑袋、抬头盯着他,浑然无知地冒出一句:“小莛哥哥,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姜彦莛移开目光,本能地矢口否认道:“没有啊。”
然后拿小舀盆,往沈琪的肩膀上浇:“只是在想今天遇见的那个陆爷爷。”
沈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对姜彦莛有着难以描述的信任,既然对方说没有不开心,他便就此打住,不再往那个方向继续多想。
安静了好一会儿,沈琪开始情不自禁地拉着姜彦莛讲开学之后的事。比如实验小学有哪些校内组织的有趣活动啦、学校周围有哪些名不见经传的美食啦、开学考最难的是数学啦、姜彦莛入学考肯定没问题啦......
一想到他们今后会在同所学校上学,可以结伴而行上下学,即使最后可能没被分在同一班级,但沈琪心里依旧止不住地期待开学日。
姜彦莛翘了翘嘴角,他很想跟着沈琪一起幻想未来、一起傻笑,但他仍未从“发现自己离奇身世”的心绪中平复过来,所以笑得很浅尝辄止。
沈琪看出来了,这种心神不宁的走神是骗不了人的。他低头思考了下,自己能提供的解决方法有限,但尽力总比不做强,于是他朝姜彦莛的下巴伸出手,用一种帮小猫咪挠下巴的按摩手法、运用到姜彦莛身上。
他一边轻挠着姜彦莛的下巴、一边眼睛亮晶晶地问他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四目相对,姜彦莛有些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沈琪很有仪式感地解释道,小猫咪都喜欢这样被摸,摸着摸着心情就会好起来了,而且会舒服得呼噜呼噜叫。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异常严肃认真,像是被老师点名后、站起来当众回答问题。
而姜彦莛一边茫然的同时,一边听得心都化了。
那些藏在心里的惆怅与黯淡,也如海水退潮般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