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意识顺着冷气滑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四面八方黑魆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像一个失明的人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走过永恒的时间,每当前方出现一点光亮,地面就会随之塌陷,一层一层,将她带进更深更暗的地方。
她从床上坐起来,溺水般大口呼吸着,冷汗浸湿了后背。
暖色光将玛格丽特的脸拨出一丝立体的柔和来,暖风和香薰仿若意识的粘合剂,将她带回另一个世界。
好一阵,她才动了动僵硬的唇,问:“这是哪儿?”
尽管装修风格相似,也能一眼认出不是自己的房间,她微微一顿,掀开被子意图下床,被女人拦住。
“急什么,你在我这睡两天了,多睡会儿也不碍事。”
“两天?”
“你忘了吗……”玛格丽特提醒道:“你被反锁在冻库里了,是Gin把你带回来的。”
这么说……是有印象。
不过那时又冷又困,大脑宕机,后面就断片了,就算琴酒来过,她也没什么真切感。
“他人呢?”
忽然想起还有重要的发现没跟他说,兰神色显焦,玛格丽特连忙按住她:“放心,现场都检查过了,负责人也拉去问审了,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安安心心待在这里。”
“可是……”
“哦对,楼下那谁……多少号来着,已经招了,审讯室那女孩也放回去了,等你有空再去确认这件事吧。”
没想到一醒来女人就解答了她关心的所有问题,也将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然而心底仍是放心不下,她抬眼望去,玛格丽特双手叉腰立在衣帽间前,神色颇为苦恼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
兰走过去,被入目而来的服饰和鞋子惊得睁大了眼睛。
从绣有精致花纹的丝绸长裙到奢华的皮草大衣至璀璨发光的晚礼服,一件件在壁灯照射下填满每个角落,连视线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观赏过园子的衣帽间,里面大多是常服,和眼前散发着熟女气息的景象迥然不同。
玛格丽特从衣柜里翻出一个紫檀木盒让她接着,盒子略沉,光滑的纹理和金边给手指带来异样的触感。松开金属铰链,被银线缠绕的晚礼服静静躺在里面,轻盈柔滑的丝绸熨烫着独特的冷热感,来回抚摸甚至能感受到指缝间流动的空气。
这种时候个人意愿就显得无足轻重,女人强行给她套上礼服,上上下下折腾一番,推至落地镜前。
“我亲爱的上帝!这个颜色简直太适合你了。”
女人的赞叹没能让兰好受,反而更加别扭。她拎起腰侧悬落的木耳边,左右环顾,波浪线条的缎带就和她的双手一样无处安放,后背暴露的大片肌肤更是让人不自在。
“等等……”玛格丽特上前查看,神色讶然:“你背后有疤?”
没等她回答,女人又问:“你最近在喝牛奶吗?”
没来由一句,兰也被问住了,轻轻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前段时间Gin来问我什么方法祛疤好,我随口说的偏方,没想到他还真让你喝啊。”
“……”
“别折腾了,下次去日本让Gin带你去做激光消疤,那个效果好……”
见少女呆呆的没有反应,玛格丽特推了推她:“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兰回过神来“噢”了一声,思绪沿着那道疤翻进久远的记忆里,零碎的片段还在,感觉却不那么深刻了,只留下一个不能称之为疑问的疑问:
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
愧疚?补偿?
背后的疤看不见摸不着,连洗澡都不会刻意想起,她早就遗忘了细节,连带着痛苦一起,他却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她。
酸涩沿鼻尖爬上眼眶,缓缓堵在里面。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应不应该叫做难受,受伤那段时间她都没有哭,现在却被一种迟来的委屈占据了胸口。她终于发觉自己是在生气,气他明明表现出了在意,却要忽冷忽热地惩罚她,气他明明可以解释,却故作深沉的样子,可没有人明白,她最最生气的是自己的在意。
“我能不去吗?”
磨蹭了太久,玛格丽特面露不悦:“在屋里待着干什么,不无聊么?”
“可是我有些累了……”
“大小姐……你要知道那天值班的是我,后来你出事,我也背负了连带责任,再怎么任性也该让我将功补过吧。”
这补过的方式也太“特别”了。
兰觉得自己像是被她精心包装送给琴酒的礼物,这种微妙认知让她不舒服,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沉默地任由她牵着自己下楼。
*
「你知不知道,昨天顶楼失火了。」
「什么?」
「火灾报警器响了几次,我在楼下都听到了。」
「怎么可能,肯定是你听错了。」
「也许吧……」
去会场的路上,耳朵意外钻进几只蚊子的声音,基安蒂转头看向伏特加,目光透着疑惑:“失火?真的假的?”
伏特加愣了下,答:“真的。”
“哈?”
“没什么,就是大哥房里的烟头点了窗帘布,触发了喷淋而已,不碍事。”
“搞什么啊,Gin最近怪怪的……”基安蒂挠头:“前天科恩上去汇报搜查情况,差点被杀了。”
“???胡说八道什么。”
“没办法,那家伙就是喜欢一惊一乍,还有被害妄想。”
“大哥这两天心情不好,别去撞枪口上,过两天就好了。”
“哦……”
基安蒂双臂背在脑后,慢悠悠刷卡走进会场,紧随其后的是几个穿着工整西装的男人和盛装打扮的女人,她斜眼去瞅,悄悄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伏特加立刻会意。
从琳琅满目的展台区路过薅了瓶酒,径直来到品鉴区独自喝酒的男人身边,还没开口,就被高脚杯里的高浓度酒精冲了一脸。
“搞定了。”基安蒂捂着鼻子说道。
对方抿了口酒回:“走风的人呢?”
“没有问题……”基安蒂缩了缩眉毛:“不过就凭这个,他真的会上钩吗?”
“无所谓……”男人摆动着杯中琥珀色液体,冷笑:“上不上钩,他今晚都得去见阎王。”
说到这,基安蒂忽然想起什么,暗问:“Gin,你打算什么时候杀她?”
听闻,男人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夹起冰盆里的冰块儿一个个放进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她?”
“不杀把人带来干嘛?猎物关笼子里养肥不吃,做慈善?”
话未说完,四周气压陡降,基安蒂还想多逼叨两句,见血的绿眸隔着几英尺横扫过来,将后面的话封进喉咙里。
基安蒂一直很喜欢琴酒这个眼神,因为当他露出这个眼神时,就代表着他们又有肉吃了,可当这眼神对着自己时,她却不怎么舒服。
看来真应了伏特加的话,他心情不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基安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展台区游走于花丛中的男人,不多时,被水泥封住的大脑一下通了。
妈的,波本全责。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款威士忌应该是用欧洲橡木雪莉桶陈酿的,里面有明显的橡木香和杏仁味儿……不过与之相比,佛蒙特雪莉桶风味会更好一点,大多数人喜欢干果搭配焦糖巧克力的复合香味,此时再配上烤羊排和法式鹅肝就更妙了……小姐,要试试吗?”
「波本真的好懂!」
「好有品味的男人。」
「今晚的King一定是他吧……」
「收起你的媚笑,他是我的……」
……
光色陆离,觥筹交错,与展厅中央这副众相争艳画面相对的,是背光大理石桌方圆十米无人敢靠近的冷清。
酒精随时间挥发后,已分不清里面到底几分酒几分水,曾经讨好他的味道此刻也变了质,凭空添生几分不快,琴酒抬起指关节将烟灰抖落进去,推到一边不再多看,转而揉了揉眉心。
失眠是最近困扰他的一大问题。
他不喜欢依赖药物,苯二氮?能压下浮躁,不能压下火气,难得放任的结果就是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那是个扰人的梦境,就像意外留在海马体深处的疤痕一样,他无数次尝试将之剔除,那画面却在记忆里生了根,在充斥着火焰的荒原里野蛮生长,进而占据高地。
他不喜欢这个结果。
过去的事,无用的画面,不包含信息的记忆,这些都不该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水,单纯无杂质的水可以稀释体内的酒精,他低眉望向杯中澄净透明的液体,微漾的水波中心凭空浮现出另一幅生动的画面。
天真……明亮……散发着陌生酒香……
——琴先生,我好像有些醉了,你不想醉一场吗?
仿佛早有预兆似的,哗啦一声,水晶玻璃杯和着里面那张脸被他拂到了地上。
可魔咒却没有消失。
转瞬之间,那张脸又凭空出现在他身后。
看到地上的碎片,浅紫色水眸漾起一丝困惑,就那么懵懂地睁着扑闪着,直直望着他。
头顶垂落的水晶灯过于璀璨了,细碎白光洒下来,犹如切割后的水钻碎在抹胸礼服裙面,裙底层叠的不规则的木耳边似浪花又似海藻,在他眼底微微摇曳着。她站在那里,宛若海洋深处无知无觉游上岸的人鱼,一切都是那么突兀又真实,就和他那该死的梦境一样。
他不想,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下的错,当初那一刀是无心也是有意,是意外封入她身体里的茧,在他毫无察觉的时间里,里面的生命以惊人的速度在生长,直至黎明时分破茧而出。
他不愿承认,当她冲出火焰,冲破虚无的防线和宿命来到他面前时,那个瞬间带来多大的震撼,旺盛燃烧的生命于火光之中涅槃,是他亲手造就的这一切,因而不得不感叹,实在是完美的艺术品。
这种感觉,就像恒星的自运转被外太空撞来的行星打破,在既定的轨道上炸开一道裂缝,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是那样不讲道理,让他在那个瞬间相信了她口中信誓旦旦的,神的意志。
他曾以为那是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蝴蝶。
现在,那只蝴蝶有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