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的黑夜，窗外已经开始卷起了狂乱的飞雪，猛烈地撞击着窗，似乎宣告着这是一个极不太平的夜。

被独留在屋内的梁也照旧无眠，静静站在窗边，出神地看着那些漫无边际的雪。

“这么晚，不休息吗？”突如其来的到访声唤回了梁也的神智。

来的正是越姨，她拢着件披肩，温和地坐在了一张小床边上，“我进来的时候敲过门了，可惜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听见。”

越姨抚了抚小床，望向梁也，问：“你的朋友们呢？”

梁也并未答话，第六感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很不对劲。

越姨轻叹一口气，惋惜道：“我已经说过了，晚上不要乱逛，看来你的那些朋友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梁也慢慢贴着桌子，只可惜屋内一应物品全是塑料，并无任何防身物品。

越姨却像是看穿了梁也的举动，只是温和地笑着说：“你知道吗？大雪封山，路滑难行，这种极端天气最容易出意外事故了，死几个人太正常了，风雪过后野兽啃咬，收尸都收不上。哦，我差点忘了，你们之前不是说，是来这山里玩的吗？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这种可能？”

梁也冷冷望向她，一副戒备模样，“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越姨轻笑：“你知道这里有地下室吧。最近里面关了个治疗恶化、神经错乱、经常挥刀砍人的患者，你的那些朋友兴许能跟他撞得上。”

梁也眉心一跳，几乎就要夺门而出。

越姨的声音轻飘飘地在身后响起，“相信我，只要你踏出这个门，你会是第一个死的人。”

梁也的脚步顿住，却并不是他惧怕了，而是双腿无意识在打软。

越姨温和地声音如鬼魅般萦绕在耳边，“看来你的身体已经有抗药性了，这么足的剂量，竟然拖到现在才生效。”

梁也伸手扶住栏杆，猛然想起傍晚时越姨端来的那杯热牛奶。

他并非是个没有戒备心的人，只是今天突发事件太多，他的精神一度紊乱，也就失了一瞬间的防备。

大意失荆州。

现如今，只能为人鱼肉。

梁也缓缓跌在地上，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瞧见的是越姨的布满细纹的脸。

她半蹲在地，伸出手，慢慢抚在了他的脸颊上，一双半垂的眼眸中流露出疼惜的表情。

等梁也幽幽转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椅子上，身处在一个半暗的房间内。

房间十分简单，一张大床，一套桌椅，桌上还摆了束沾着露水的白色风信子。

梁也的意识渐渐恢复，下意识警觉地环顾四周。

这里的墙壁都洇着水珠，在这么靠北的地界，又是干冷的冬天，能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十有八九，他现在被关在某个地下室内。

就在他快速头脑风暴的时候，一道强烈的光束打过来。

梁也被迫闭上了双眼。

一道人影慢慢向着他移过来，手中拿着一块温热的面巾，托着梁也的脸，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

梁也不躲不闪，对方似乎十分满意他的顺从，在擦完脸后再次转身。

也就是这时，梁也才瞧清，眼前的人正是越姨。

屋内逐渐明亮起来。

梁也这时才发现，他正对的这面墙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装束，围绕着十字架赫然贴满了泛黄旧照。

从咿呀学语的婴儿，到能跑能跳的孩童，越往后，照片越清晰。只是不同的是，前面那些泛黄的是正面照，后面那些清晰的反而像是各种角度的偷拍。

一直看到最后一张，梁也顿然觉得骨血一凉。

他意识到，这满墙的照片全部都是一个人。

而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

“真可惜，我们不该用这种方式见面的。”越姨满意地笑道，“也是，怪我，都还没正式介绍。我叫苏子越，你的爸爸苏子平是我的弟弟。所以，你应该叫我一声姑姑才对。”

闻言，梁也的眼中盛满了惊恐。

他从未听过有这么号人物。

越姨绕到他面前，颇为惋惜地叹道：“除了这双冰冷的眼睛，你长得和你爸爸真的很像，尤其是下巴那儿，简直一模一样。”

屋顶上，剧烈的撞击声传来。

梁也猛然想起，在他晕倒前，眼前这个疯女人曾说过，她指使了神经病人去杀害周与等人。

一想到有人会从他这里夺走周与，梁也心中顿时一股气血翻涌。他死死盯着越姨，后槽牙紧咬着，但理智告诉他，现在受制于人，必须保持冷静。

只有冷静，才有可能找到一线生机。

越姨缓声开口：“我听你爸爸说，你和你妈妈的关系很不好。确实，你应该恨你的妈妈，因为她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她把你养的这样……虚假，甚至让你抹杀掉自己，这是一种违背天性的罪孽。”

梁也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越姨也不生气，摇摇头，说：“这句话应该送给你，对一切懵然无知的那个人，是你。相信我，等你明白一切之后，你一定会后悔带这些人来这里。”

越姨的声音在地下室内幽幽响起，“我猜，你对你的爸爸一定了解的不多，所以，我应该先向你讲述我们的故事。

“我们的父母是R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过着平凡到没有色彩的生活。在生下我的第十年后，你的爸爸出生了。他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站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所以，自然而然，他就拥有了我本就不多的一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就愿意无条件给他我的一切。

“我一直都知道，他其实是个披着天使外壳的撒旦。他的眼中没有父母的爱，没有我的爱，我们对他而言只是供养他的容器。所以在爸妈在工地出事后的第二年，他就果断地选择离开了我，因为在读医科大学的我没有收入，无力再供养他。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入那些白马会所，用外貌换取一张张名利场的入场券。

“后来，他真的成了电视剧的人物，花边新闻一大堆，我想，他还是那样贪玩，游戏人间。可当我在新闻上看到他要和你妈妈结婚的消息时，我的心都快要碎掉了，他竟然选择拥有家庭。这算什么呢？更何况，你的妈妈还那样老，和我一样老。

“读研结后，不想与人交涉的我选择来到这所医院实习，没想到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十来年。可是，三年前的某一天，你的爸爸突然来了，他长大了很多，但岁月没有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对我说，他只有我一个至亲的人，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帮他。我怎么会拒绝他呢，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们就是彼此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知道我会无条件地爱着他。

“所以，我允许他将从美国弄来的药暂存在我这里。我装作不知他投资了一所黑暗的机构学校，看着他将这些药物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那所机构里，看着他们一手打造起更加辉煌的教育神话。

“可是，任何实验都会有牺牲品。第一批药物剂量过大，那一批服用的高一学生有部分人出现了抑郁狂躁的情况，多则三五年，短则一年，这些失败的试验品就会陆陆续续出现精神紊乱的情况。就在这时，你爸爸说，或许可以暗中操作一番，将这些病人收容进我的医院，这样就不会有麻烦了。这是背叛上帝的举动，会遭到神罚，但我或许早就没有灵魂了，所以我答应了。

“至于那个跳楼死掉的高中生，真是可惜啊，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药而疯掉的人。我本想着将他收容进来，也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想不开，竟然选择了跳楼自杀。他蔑视了神的救赎，放弃了神的救恩，死后是要进入地狱的。”

越姨垂眸，望向梁也，轻声细语地说：“你知道吗？其实三年前我就见过你。远远的，我看着背着书包的你站在了育人初中学校门口。你爸爸对我说，你是一株摇钱树，既能成为分割离婚财产的中介，又能成为抵在机构的交易押金。只一眼，我就看出来，你和你爸爸是一样的人。

“所以，我不会杀掉你，相反，我会保护你。主说，最要紧的是我们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逃离你妈妈，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有足够的资金供养你。在这里，你需要被修改，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说罢，越姨深深望向梁也的眼，那感觉，似乎在透过他，凝望着另一个人。

梁也面色惨白，已经完全失语，他觉得自己快要在这些可怕的言语中窒息而死。

越姨怜惜地向他伸出手，说：“你愿意吗？”

梁也却厌憎地躲避她：“你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是疯子吗？那你呢，你在做什么？”越姨却不解地反问道，“那个偷证物的老警察，那些在医院里翻箱倒柜的学生，哪一个不是为了揭穿真相。要知道，你爸爸被叛了无期徒刑，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只是想保留住他最后的成果。

“可你呢？一旦真相被揭开，你觉得他们还会将你当做朋友吗？你的最终结局，不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就是送入监狱。你难道天真到这种地步，真以为，到时候他们还会和一个疯子、一个罪犯结为朋友吗？”

梁也脑内一阵翻涌，那些难以遏制的恐慌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他一直以为可以坦然面对结局，但其实，不是的，越往下走，他就越恐惧现在所拥有的爱会尽数付之东流。

越姨上前，轻轻抚着梁也的背。

这感觉，就像时光倒退几十年，昏暗潮湿的屋内，她满心慈爱地滋养着她那懵懂无知的、恶与神性共存的小王子一样。

猛然间，医院内警铃大作。

陷入精神错乱的梁也在这阵刺耳的铃声找回了神智，他猛地挣扎着、托着椅子撞向越姨。

越姨本质上还是个瘦弱的女人，一时不防被撞在墙上，砸的头晕眼花。

被捆住的梁也用力地往墙上撞去，浑然不觉疼痛，终于，椅子应声碎裂。

靠在墙边的越姨撑着墙要爬起来。

被反捆住的梁也艰难地抓住桌上的塑料花瓶，朝着越姨狠狠砸去，然后，夺门而出。

幸好，这铁门栏杆没上锁。

塑料花瓶并无杀伤力，但里面却装满了死水以及沤烂的花根，被洒了一脸的越姨并未抹去脸上的乌糟，只是平静地站起身，走出门，盯着远去的梁也背影。

越姨的眼中流露出哀伤，喃喃道：“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话呢。”

走廊里，闪烁的红色警报响彻天际，一片乱象。

被关押的精神病患不知怎么被尽数放出，挥舞着手臂在走廊里蹦蹦跳跳，被惊醒的小护士们焦头烂额地奔走着。

“够了！！！”一脸青黑的越姨沉沉喝了一声，吵吵嚷嚷的屋内顿时陷入片刻的安静。

“苏院长，白天进来的那几个学生刚刚全都跑出去了，外面雪那么大，我们要不要把人拉回来啊。”有小护士急促地上前通报。

越姨却仿佛置若罔闻，她迈步走向前厅，黑着脸拨响了一通电话。

一阵嘟嘟音，对面很快接起。

“人跑了。”越姨顿了顿，淡声道，“让你的人动手吧，就像上次拦那个警察一样。至于那个男孩，一定要给我留着。记住，要是让他们逃了，你那边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