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遥先是一怔，而后平静地侧身让她进屋。

陶嘉走进屋内，随意地找了个凳子做坐了下来。

程新遥朝着屋外环视一圈，确认无人后轻轻关上门，她慢慢走到窗边，视线似有若无地停留在窗外。终于，余光捕捉到了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朝着这边走来。

程新遥敛眸，扣住门框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嘉姐，你一个人来的吗？”

陶嘉拧眉，不理解她的问题，“有其他人跟我进屋了吗？”

程新遥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没有拉上遮光帘，默默坐到陶嘉身边，等着她的问话。

屋外，后脚跟上来的周与有些吃惊，“她竟然真的去了新遥家。”

梁也问：“她来这里很奇怪吗？”

周与微微点头，“新遥一直脾气都很软，唯独一点，从来不轻易低头，那就是她不喜欢别人去她家里。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愿。”

梁也琢磨道：“也可能她们是约定了好了的？不管了，过去听听看就知道了。”

周与拉了下梁也的胳膊，“你要……听她们说话？”

梁也一听，就知道周与话虽说的十分委婉，但其实不大赞同他的做法。于是，梁也只好搬出道理来说服他，“虽然是偷听，但又不是刺探她们隐私，是为了正事。我总有种预感，陶嘉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半途离开。要不然，上回她也不会偷偷帮我们去初中地下教室找证据了。等等，说不定她就是在那个地下室她发现了什么，才半途离开去办事情的。你难道不想知道她找程新遥是为了什么事吗？”

周与被梁也说的有些心动，只好妥协了一半，“如果她们说的不是那些事，我们就不听了。”

梁也心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还是先满口答应下来。

两人默默站在屋檐下，墙角正好挡住他们的身影，两人临着窗，默默听着屋内二人的交谈。

陶嘉单刀直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里的照片赫然就是育人初中地下教室的那扇烧焦的墙面。

“你去过这里，那些衣服也是你烧的，是吗？”

屋外的偷听的两人一上来就听到了一个惊天大瓜，直接呆愣在原地。

程新遥沉默地盯着那张照片，没有说话。她无意识地抠着手指，她不知道，陶嘉是心里怀疑拿不准来诈口供，还是已经认定了是她所以来问罪。在没有明确情况之前，沉默是最好的方式。

见程新遥不说话，陶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但她的本意并非兴师问罪。一念及此，陶嘉温和了态度，往前探了探身，轻声说：“新遥，你是不是见过那个溺死的学生，你跟他之间，到时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

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艰难，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陶嘉也发现太难太难问出口。纠结了许久，才终于定定看向眼前的女生。

“你有没有，动手？”

屋外，听到这话的梁也脑袋飞速运转，他偷偷睨了一眼身旁的周与，却发现他并没有过多的震惊。梁也已经非常熟悉周与的表情，脑中立刻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你不会早猜到了这件事吧？”

周与缓缓看向梁也，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怎么可能对彼此全无了解。从当初程新遥出面帮助他们从矮子洞逃出学校的时候，周与就发现了她身上截然不同的那股状态。可以说，周与是最早猜到程新遥可能会是最后一个见到刘向南的人，只是他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很显然，如今有人代替他来揭秘。只不过不是猜测的方式，而是拿出了切实的证据。

屋内，程新遥终于抬眸，昏黄的日光打在她的面颊上，一片阴影，一片明亮。

“你怎么知道的？”

陶嘉微微皱眉，“我找到了当初刘向南贴的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墙跟那件地下教室一模一样。”

程新遥扫了眼那张照片，并没有反驳。

“那天，我确实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知道周与那天要去找他，所以我把他身上沾了血迹的外套脱了下来，我担心警察查证的时候会发现，我不知道带到哪里销毁才好，最后，只能去了那个刘向南强迫我去的地方。那时候我太害怕了，所以把那天穿的衣服也一起烧掉了。

“刘向南失踪的那个手机，也是我扔的。我不知道周与已经把里面的照片全部给删掉了，那时候，我只是想……把它丢的远远的，不让任何人找到它。”

微小的尘埃飘在阳光里，少女低垂的眼睫和颤抖的肩膀尽显脆弱。

见她如此，陶嘉也忍不住揪心，她起身，坐到程新遥的身旁，双手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温声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程新遥抬起泪水涟涟的眼，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不是都知道了？怎么办，嘉姐，我该怎么办？”

陶嘉摇摇头，“我没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他们打算去验衣服上的血迹作为证物，一直以为上面的血迹就是凶手的。”

程新遥无措地攥住陶嘉的胳膊，定定地望着她：“嘉姐，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可如果那件血衣是你烧的，那线索就断了，害死刘向南的人又没了头绪。或许那些残留衣物上的血迹可以检查到其他人的DNA？或许，在你之前，还有人会见缝插针动手？”

程新遥迷茫地说着：“我们去了那个疯人院，在里面找到了更多有力的证据，他们说足够起诉学校了。”

陶嘉这才想起他们去的那趟疯狂旅途，一一细问了，不免心惊，“蒋闻的档案竟然也在里面吗？”

听到这个名字，程新遥点了点头，忽然转变了话题的走向，啜泣道：“嘉姐，你知道蒋闻一直喜欢你吗？”

陶嘉被问得一愣，轻轻颌首。

程新遥眼中的泪更多了，有些哽咽地追问：“那你喜欢他吗？”

陶嘉没有回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伤，昔年记忆在涌现，如钝刀般拉扯心脏。

“周与和宜明都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听了难过。其实那天，他本来打算在你拿奖之后跟你表白的，他准备了很久很久，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陶嘉移开了视线，但是轻微颤抖和来回碾磨的指尖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情绪，她咬了咬起皮的唇，似乎想下意识抽烟来缓解焦虑。

“嘉姐，你把这件事告诉周与他们吧，朋友之间不该有秘密的。可是，我求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好不好？我真的，不想让那些照片再被提起。”

陶嘉点头，“或许，刘向南真的是被学校逼疯了才意外溺死的，这里面阴谋太多了，让我们想的太多。反正现在，无论有没有这一环，都不要紧了。”

陶嘉觉得自己气闷心慌，无法再继续谈下去。

她刚要起身，程新遥忽然叫住她，说：“嘉姐，我去找周与的时候看到梁也的妈妈了，她去了周与家，在屋里跟罗阿姨谈了很久。”

屋外偷听的梁也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陶嘉也顿时警觉起来，她知道梁淑的厉害，有些不安地问：“你有听到什么吗？”

“不知道。”程新遥垂眸，明明清楚内容，却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可供无限遐想的答案，“但是梁也的妈妈走了之后，我看到罗阿姨哭了。”

闻言，梁也偷偷看了周与一眼，不安地观察他的表情。

周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明显极力忍下了。

陶嘉听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据我了解，她不会做过分的事。你不要多想，先去好好睡一觉吧，你看起来太累了。后面的事，让我们来处理就行，你安安心心等着开学。”

程新遥起身，送走陶嘉。

屋外的梁也和周与立刻藏在墙角。

心乱如麻的陶嘉刚出门便点了支烟，并未发现偷听的两人，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慢慢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梁也完全没想到，梁淑这一次竟然调转枪头，直接将手伸向了罗春盈。不过陶嘉有句话说的很对，梁淑不会做的太过。多年来，他们母子俩一直都在努力维系着一个诡异的平衡关系。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人会打破这种表面和谐。

他心里清楚，可周与却不清楚啊。

梁也犹豫着开口，“我——”

周与同时开口：“我们一起想办法。”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好了，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这就是周与最特殊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他内核足够强大，面对困难时，绝不会情绪失控、听风就是雨地指责身边的人。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梁也没有觉得自己“特殊”，需要被保护。无论什么事，他们真的是在商量着一起来的。

“好。”梁也点头，他没忘掉那个惊天大瓜，“那个血迹衣片在你那儿吗？你还打算交给朱警官检测吗？”

周与沉默了片刻，说：“按计划，本来是打算等朱警官身体好一点就转交给他的。”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梁也见他没说下去，就知道他的确考虑到了程新遥的名誉，便主动开口：“陶嘉说的没错，现在证据足够，就算刘向南真的是意外溺死的也没关系。我想，威胁刘向南、造成他精神崩溃的一定是钱善恭的人，等他伏法认罪，不怕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周与有些感动梁也的让步，他知道梁也骨子里并不是愿意轻易退步的人。

梁也说：“话说回来，为保万一，那件衣料碎片上的残留血迹我还是想送去检测。你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你觉得怎么样？”

周与点头，“我回去找给你。”

两人草草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千户湾东街，向着家的方向赶去。

程新遥匿身在窗帘旁，默默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从梁也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或许周与和蒋宜明看不出，但她一直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必要时，她会用必要的手段踢出他，将他剥离出他们的群体。

上回，蒋宜明公然在教室里和梁也换座就有她的暗中引导，因为那时她敏锐嗅到梁也的危险，并判定他对周与其心不纯。后来，梁也的突然发病、以及周与对他明晃晃的偏袒保护都让程新遥卸下了心防。

经过冰湖区的一趟出逃，程新遥渐渐发现了梁也的另一面。他愿意在泥潭里不顾危险救下方静佳，愿意在生死关头站出来拖延时间救下所有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他在向他们靠拢。

看着大家的彼此联结、亲密无间的眼神，她也想，或许可以做朋友。

但是好烦啊。

梁也，太聪明、太敏锐了。

每一次的对视，每一次的相望，她都觉得自己在一场狩猎游戏中窥见同类。那感觉，让她窒息。她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先一步在黑暗森林里咬住她的颈脉。

就像这一次，为什么陶嘉和周与都已经愿意松口，梁也却偏偏要主动提出再拿去检测血迹呢？

程新遥恍然间顿悟了一点。

她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只有剥除梁也，她才能安全，他们才能安全。

嘉姐说的很对，她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究竟该怎样，才能再次悄无声息地用一种无人察觉的方式交出一份满分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