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回到家，梁也就收到了一条信息。

是罗春盈发来的，大意是租出去的房子临时急用，所以只能终止合约，并返给了他近乎全部的租金。

联系到程新遥说的那句话，梁也瞬间就明白了，这想必是梁淑的授意。罗春盈说的如此委婉，想必也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僵。与其被突兀地赶出去，不如他现在主动表态。

梁也转头状似无意地对周与说：“过几天我要搬家了。”

周与一时没反应过来，“搬家？搬到哪儿？”

梁也说：“从来R城的时候开始，路海就一直邀请我去他那儿玩，我这回正好去住一段时间。当然，也有我妈来了的原因，再住下去反而不好。”

周与点了点头，没有刨根问底，而是选择尊重他的决定。

见周与不讲话，梁也笑了笑：“搬家肯定是要搬的，但东西那么多，是不是？要慢慢搬才能搬得完。所以，我还能赖在你跟前多跟你玩几天。”

周与十分好哄，“到时候我帮你。”

梁也下意识拍拍他的肩膀，夸张地握了握他的肌肉块，“嗯，体力活都得你来，你得好好养养了，小长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周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任由他闲扯。

“对了，你哪天比赛？”梁也想到了扬帆竞赛机构的日程安排。

虽然他们这个寒假并不太平，四处奔走，但周与见缝插针，课程是一节没落，反倒是梁也的补习班天天缺勤。

梁也对周与的课程摸得很清。扬帆竞赛机构的单个竞赛备考周期在100至150小时左右，主要侧重数理知识的理论理解和推导证明，内容涉及到许多普高生未曾接触到的高阶知识点。高强度、高题量，past paper尤其需要计时完成后自批纠错，总结经验。

好在这种高强度的学习强度对周与来说并不算什么，所以他在这方面的压力并不算太大。周与也没多想，老实交代说：“25号，这周六，开学的前一天。”

该死，正好跟他的雅思考试在同一天。想做那个第一时间来看他的人怕是难了，他总不能弃考。梁也心中一阵懊恼。现如今，他也不敢太张扬。梁淑没有返程的消息，平静的让人心慌。一向准确的第六感告诉梁也，他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一场考试而已，你不用特意来一趟。”周与看出梁也的纠结，加上他一向对自己的事毫无仪式感，所以并不需要梁也为难这种小事。

这么直接的拒绝听得梁也噎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周与注视着梁也的侧脸，觉得心里莫名缺失了一块。

“其实，你可以不用一直对我这么小心翼翼。我更希望我能像贺律师那样，能让你少一点拘谨。”

闻言，梁也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惊讶于周与的心细，明明他一直在这段关系中都处于绝对主动的一方，但他竟然能敏锐觉察到自己的不自然。

追溯起来，这种怪异感源于他们在一起的时机太差太差，简直想不到比其更差的地步，说是赶鸭子上架也不为过。那个失去理智的、逼迫性质的强吻强行打开暧昧大门，以致于梁也总会下意识担心周与回想起那日诫训室的耻辱，所以他总急于要在这段关系中处处标记、处处哄着，甚至玩起了亲昵的无赖把戏。他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让周与觉得他没那么“阴鸷危险”。

因此，说小心翼翼，倒也不算错。

可周与怎么会将这种相处方式与贺博文相比较呢？这根本没有可比性。

梁也有些尴尬地轻笑，“哈哈哈，你跟他完全不一样。”他下意识不想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周与眸色微闪，有一瞬间的落寞。

前方就是光明大道，转过弯就是鳞次栉比的小区楼，是他们不该一起露面、共同站在光下的地方。

梁也握了握他的肩膀，哄着说：“好了，别想了，快回去吧，罗阿姨等你都等着急了。”

周与深深看了眼梁也，默默点头，而后在巷口的出口扬长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没有任何交集地走入小区楼。

回到出租屋内，梁也立即反身关上门，脸上的笑容一转而逝。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门锁，在确认没有被换过或撬过的痕迹后才面色凝重地打开桌上的电脑。

果不其然，他之前好不容易弄到的、能跟周与线上无痕交流一个网址被端了。但由于他们一直很小心，加上一直都有随时删除聊天记录的习惯，所以里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能够暴露他们关系的内容。

不仅如此，梁也还发现，梁淑此前留给他、经由贺博文传递的卡也被停掉。他彻底失去了住所、资金来源，只剩下罗春盈退还给他的那笔退租费。但若还想续药，以及支付日常一应开销，这些钱并不够他过完剩下半年的高中生活。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是，路海那边发来信息，说他从他爸那儿弄来消息，说梁淑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开始异地办公的状态。二是，李主任那边发来信息，说梁淑已经给他办理了退学手续，顺利的话，也就这一两周的事情了，这之后，他将和育人再无关系。

盯着屏幕上的一条条弹窗消息，梁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烦闷感。他很清楚，以梁淑的高傲，一定会默默斩断他的所有退路，最后一定会逼得他不得不向她主动屈服。

就像三年前那样，就像他所活的这么多年那样。

整个屋内只剩下电子屏的光源，梁也窝在地毯上，靠在床沿边发着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寄生在黑暗里的不明生物。

父母有千万种姿态，若是苏子平那种倒还好，一刀斩断也无所谓。可偏偏是梁淑。她极度理性，极度苛求完美，可这并不会让他窒息。令他绝望的是梁淑从不肯平视，深信不疑他有先天性精神疾病，理性至上，代替他做一切合理决定，比如那枚电子芯片的植入。

久而久之，梁也更情愿选择用花招和诡计来争取短暂的决自由决定权，在五指山的指缝中短暂玩耍。而梁淑习惯将谈判技巧搬到家庭中，更习惯靠交易而非感情劝诫。他们的相处不像是母子，更像是老成的判官和精明的小鬼在过花招。

但即便如此，她爱他，因为他是她的一部分。而他，也理当爱她，因为她有这样伟大的生养之恩，更给了他如此优渥的生存条件。

但这一次，他想试着，从这种该绝对服从的爱里剥离出自由思考的权利。他不想再像三年前那样，一遍遍的乞求哭诉无果，继而绝望地接受改造。

他这一次，非常非常想找到自己是谁。

时间有限，伤春悲秋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收拾收拾，梁也就开始思索下一步的出路了。

梁也给路海打去电话，路海没管老头子的旁敲侧击，举双手乐意他过来同住。

浩浩荡荡的搬家计划渐渐提上日程，贺博文连同朱建华那里的事也开始紧锣密鼓动作起来，学校那边却陷入诡异的平静，仿佛一切都相安无事。

这几天，周与在全力为竞赛备考，梁也同样打起精神，认真起来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

阴郁许久的R城终于迎来了一个放晴的日子。

梁也走出下午的口试考场，轻松地过了头，跟周围一脸菜色的考生形成鲜明对此。梁也在心里算了算，R城另一头的周与应该上午就考完了，再赶去恐怕也见不到面，又不能肆无忌惮地联系，简直十分痛苦。

长长的阶梯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考生，就在梁也快走完阶梯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了广场中心雕塑像旁边的一个人影。那人带着黑色鸭舌帽和口罩，斜靠在雕塑像旁边，有种说不上来的懒散感。

就在梁也贪婪地打量着他的时候，命运般地，被窥看的那个人仿佛有预感般望过来。

鸭舌帽微微抬起，底下的一双眼与梁也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对上。

他的心怦然一动。

梁也唇角微扬，慢慢从高台阶上走下。

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并行在人潮中。

摩肩接踵之际，梁也感觉到周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红花糖果，大概是因为揣得太久，所以冬天里竟然有微微融化的迹象。

“不是说不用特意来一趟吗？”梁也猜得到，周与估计一考完就穿过大半个城市赶来这里了，算算时间，可能等了一个下午。

“我回去仔细想了想，我觉得你想见我，所以我来了。”

梁也心想，好吧，你虽然脑子木，但勤于反思，跟这种人简直无法吵架。

心情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好了很多呢。

“考的怎么样？”

周与答得很官方，“还可以。你呢？”

梁也哼哼了一声，“随便发挥一下，一般难度。”

离他们近的考生对此等装逼行为投来白眼。

帽檐下的周与颌首，似乎也扬起了唇角。

“罗阿姨还好吗？”梁也没忘记程新遥当初说的那件事。

“嗯，她说你妈只是来问你最近在哪里，没说其他的事。”

梁也微微定了定心。

“去哪儿玩呢？”梁也琢磨着给周与找点愉悦心情的好去处，“要不要逛逛周边？”

“好。”今天的周与看上去似乎很安静。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跟着考完试的大军漫步到街上新开的一家商场，里面有很多益智游戏和恐怖屋主题的探险密室。

梁也对那些甜甜蜜蜜的温情小游戏丝毫不感兴趣，新开的那家中式恐怖的密室反而让他来了点兴趣。他看了眼周与，眼神中满是期待。

周与看着宣传单上眼鲜血淋淋的端头断手画面，又看了梁也跃跃欲试的表情，虽然毫无兴趣，但也点头同意了。

周与付过钱，两人因为临时空降，所以跟只得跟另外一队拼组。

大概是新开的密室，所以对恐怖氛围的尺度拿捏得并不十分到位，有些过于惊悚。梁也打头阵翻找线索，有时甚至能跟满脸血的NPC大眼瞪小眼，而另一头的周与则几乎寸步难行。尖叫声一旦响起就会传染开来，不少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便下意识围住了他这枚定海神针，梁也丝毫近不了身。

一圈玩下来逐渐没了意思，等结束时，梁也有些心不在焉地等在一边，看着拼车的同伴们围着周与要联系方式。

看着周与被簇拥着的样子，梁也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焦虑和不满。

大概是见惯了他形单影只的样子，所以梁也一直默认周与应该是孤独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唯一能了解、接近并拥有周与的那个人。

但事实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脱离育人这个泥潭，周与绝对是受欢迎的一个存在。

可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是占据他的一切，是绝对排他的。梁也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声音。他非常非常不希望周与再交任何一个朋友，更不能接受第二个蒋闻的出现。

所以，他讨厌现在这个画面，他开始暗暗后悔他们出来逛的提议。

见周与向他这边走来，梁也立即掩下了心中的低落情绪，眉眼弯弯地吐槽道：“他们真烦。”

“嗯？”

梁也唇角泛起一个冷笑，开玩笑般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把你锁在家里，就陪我一个人。”

听到这话，周与脸上却没有什么笑，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梁也顿时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妥当，立即转了话题，“好了好了，接下来去哪儿呢？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你饿了没有？”

他还在滔滔不绝，周与却忽然拉住了梁也的胳膊，将他整个揽入怀中，均匀的呼吸落在梁也颈间，惹得一阵瘙痒。

虽然他们现在站在鬼屋出口的角落里，但归根结底还是在商场里。梁也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但放在一向不爱在公共场合勾肩搭背的周与身上，事情就显得略有些诡异了。

“你怎么了？”梁也觉得脖子有点勒，下意识在他的臂弯里拱了拱。

“有点累。”周与嗡嗡地回了一句。

累吗？

梁也忽然反应过来，是哦，他这段时间将时间掰成两份用，上午刚考完试，下午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见他，现在又在陪他四处乱玩，累是应该的。

“好吧好吧，累就不逛了，我可受不了你撒娇。”梁也拍了拍周与的肩膀，“好宝宝，你现在想去哪儿？”

闻言，周与像是被戳到痛点，绝不肯承认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在撒娇。他微微皱眉，就要辩解。却不想，梁也出其不意地侧过脸，在他的怀抱里吻了吻他的脖子。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就像是触电一般，惊起心海一片涟漪，快速分开之后心脏依然砰砰狂跳。

就在这时，有一对刚出门的情侣携手走过，也恰好在耳鬓厮磨，捶捶打打。

周与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一向淡定的梁也竟然也有些局促起来，他咳了一声，说：“那什么，要不，我们回家？”

“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特2路环城公交路线。

梁也依旧习惯坐在周与身后，看着阳光洒在他耳垂、鼻梁、颈间，觉得这一刻十分美好。他咬着小红花糖果，举起手机，下意识想要记录下这一刻，但考虑到他们现如今的处境，只得悻悻作罢。

“你现在住哪儿？”下车的时候，周与忽然问他。

梁也没多想，下意识答话：“这几天都住在酒店里，路海那边的地还没收拾出来。”

周与没有说话，梁也偏过头看他，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纠结。

等等，他不会是……

“你该不会是想今晚来陪我吧？”梁也半开玩笑地试探着说道。

却不想，周与的下颌收紧，半垂的眉眼里闪烁出一种轻微的慌乱，似乎只有在女孩子脸上才会出现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浮现。

他没否认。

他想今天晚上跟他独处一室。

“轰”地一声，梁也觉得自己脑子一嗡，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