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包厢，梁也并没有去找贺博文，相反，他隐在走廊的角落里盯梢，直到目标人物进入视线，梁也这才缓缓迈步走向茶水间。

“还没来得及祝贺您，李主任，恭喜您升职。”梁也微笑，视线落到对方那身灰扑扑的衬衫上，“不对，现在应该称您为——李校长。”

盯着出水口的李良俭不设防，被突然出现的梁也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抚了抚眼镜，仰起脸看向来人，“是你啊，小梁也。”

李良俭半白的头发梳得齐整，细纹密布的脸上五官微微下垂，一股祥和之态，加上他的灰色的立领衬衫，很少有人能将他这个形象联想到一位的青云直上的新任校长。

“刚刚听博文说你也在这里，没想到转头就叫我遇上了。”李良俭的视线落在梁也消瘦的面庞上，语气中难掩惋惜之情，“这段时间没好好养病吗？想当初乍一听到你的消息时，我跟那群孩子都吓坏了，还好，还好你没事。”

梁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淡笑道：“是啊，我惹出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现在还不能死掉。”

李良俭像是没听懂梁也语气中的异样，只是点头附和，“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身体坏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您一直这么关心我的健康，我没能就这么死了，你应该很失望吧。”梁也转过身，挡住了李良俭的去路，低头凝视着李良俭的眼睛，幽幽道，“你一定觉得我们蠢到了极点吧，就这么被你耍得团团转，还一直把你当做是自己人。”

李良俭的脸上满是不解，他愣愣地望着梁也，“你在说什么胡话？”

梁也像是料到了李良俭的反应，轻声道：“校运会上，钱善恭那番慷慨陈词的演讲稿竟然出自你的手笔。钱善恭大概到死都想不到吧，你才是那个设计他的人，他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你玩进去的，只当是自己时运不济，就这么稀里糊涂倒了台。”

如果不是因为周与对贺博文的那句敲打，梁也可能没这么快怀疑到李良俭头上。

那个极具煽动性的演讲稿，层层递进，致力于要将周与打入死牢。表面上看，演讲稿堪称完美。可一旦有人指证，煽风点火，那些慷慨激昂的自述顷刻间便会成为虚伪讽刺的笑话。唯有极致的对比，才能彻底毁掉一个人的人设。这个名为帮助、实则加害的演讲稿，像极了它的主人对钱善恭所做下的一切——永远站在身后出谋划策，再伺机用最隐秘的方式痛下杀手。

梁也不知道周与是怎么发现演讲稿的演讲人就是李良俭的。但听到当时周与对贺博文说的那些话，梁也就明白了，这段日子里，周与查得远比他要深、要透。正因如此，面对贺博文口中的“继续查证、找出真相”的说辞，周与才会露出无奈且讽刺的微笑，嘲讽贺博文才是那个活在象牙塔里的人。

倘若贺博文知道真正的幕后操盘人就是他打心底里敬重的老师，他还能保持中立正义的姿态吗？

李良俭面不改色地瞧着梁也，余光却早已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周围一圈。

“不用害怕，这里是监控死角。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我也没打算让你承认。但是，李校长，你难道不想听听你是怎么暴露的吗？”

梁也敛眸，声音渐渐低了一个度，几乎是用两人才能听到的耳语的声量。

“校运会上由你代笔的演讲稿让我想清楚了很多事，特别是之前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环。其实，早在我们逃出疯人院的那一回，你就已经在操控钱善恭做事了吧。堂堂一个校长，竟然蠢到自己亲自出马追杀几个学生，这太不合常理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怀疑他的背后是不是有一个真正出谋划策的人。

“我猜，我们逃走之后，苏子越应该是跟你、而不是钱善恭通风报信的，你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转告了钱善恭。我猜，你一定大加运用了语言的艺术，将我们的出逃描述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而这场灾难会毁掉他所有的基业。所以，在怒火和恐惧的支配下，钱善恭才会做出那个愚不可及的决定。也恰恰是因为他的公然露脸，所有人都坚定了他就是那个恶人。

“至于你，你那时在做什么？一方面，你或许给我妈那边放了消息，确保她能及时救下我们，不让我们真死在那儿。另一方面，你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走到我们阵营的机会。就在那个时候，贺博文给你打的那通求助电话一定让你开心死了吧，你甚至都不用想什么正当理由就能出现在现场，摇身一变能了正义使者。”

见李良俭脸上的表情毫无松动，梁也忍不住冷笑。

“当然，这中间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了。假如我们真能侥幸逃脱呢？假如我们真从疯人院里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呢？所以，你需要一双盯着我们的眼睛。有那双眼睛在，你就能确保我们偏离不了你的计划。而这个眼睛，自然就是程新遥。是她在全程给你报信，你看准时机再将讯息传给追车的钱善恭。就是用这种方式，你精准地控制着时间，最后促成了十字路口上三方势力正面撞上的戏剧性一刻。”

李良俭脸上的困惑渐渐消失，转而代之的是平静的注视。

“你知道你最让我佩服的一点是什么吗？是你选中了程新遥做你的内鬼，她真的太好用了，不是吗？”梁也逼近李良俭，“朱警官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捉住你，可你竟然和和她想出了将计就计的办法，一条道索性走到黑。鬼会那天，你甚至都不用出面，程新遥就能帮你解决掉高岩。就像那天在千户湾，你帮她杀掉刘向南一样，你们在互相保护对方。”

梁也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任谁能想得到，一个老实本分，经常无偿给学生补课的老师，会是布下这么一盘棋的冷酷侩子手？”

李良俭翕动了唇瓣，他那双浑浊的眼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怜悯和惋惜。

“博文说错了，你的病不像是要好的样子，依我看，反倒加重了才对。”

“你不敢听吗？还是说，好人扮得久了，你也会下意识排斥自己恶的一面？你这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将诫训室的事情捅出来，为的难道就是让钱善恭下台，好自己上位吗？”

“砰砰——”

屋外燃放的礼花声响彻天际，走道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些客人想去看热闹，一时间，异常嘈杂拥挤。

尽管梁也一脸冷硬，可深藏在眼底的情绪还是暴露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稚嫩。

李良俭盯着梁也的眼睛，在震天的礼炮声中，缓缓扬唇。他眼角的褶皱像是树皮一般挤在一起，那并不是个慌张的神情，相反，他镇定自若，甚至是对当下的对峙情景感到愉悦，就好像，这只是个过家家的游戏。

只有手上无牌的人，才会选择当面对峙这种下下之策。

垂死挣扎，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还真是，惹人怜爱啊。

李良俭唇角溢出一道笑纹，他慢悠悠地启唇道：“看得出来，你留在R城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这么着急的想通过攀咬他人来验证自己的猜测。如果你的臆想是真的话，小梁也，你是不是忘记了关键的一点？”

见李良俭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梁也忍不住心中窜起一股怒火，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李良俭带了节奏，只觉得自己连假笑都笑不出。

“那时候，你是怎么对朱警官说的？你还记得吗？‘抓住了那个神秘人的手，但是一不小心又让她逃掉了'。呵呵，是真的不小心让她逃掉了吗？还是说，你只能用这句话去应付警察。因为你害怕把另一个人牵扯进来，那个你在鬼会上遇到的，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通、缉、犯。”

闻言，梁也只觉得自己瞬间坠入冰窟。

“既然想守住你和你爸爸、姑姑之间的秘密，那就应该更加谨小慎微才对。在共事关系的前提下，我不得不冒险答应她的请求，安排她进场见你一面，现在看来还真是错误。但我想，如果她在这里，想必也一定对你这些话感到反感吧。毕竟，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才方便利用。”

梁也的眼皮不断跳动着，他意识到了，苏子越所说的那个能帮她把苏子平弄出监狱的人就在眼前。

见到梁也的反应，李良俭满意地笑了笑，点到为止，他也不想再纠缠下去。

“念在你实在不容易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句忠告——小梁也，趁早跟着博文离开这里吧。博文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可别辜负了他的苦心。”

“我不会走的。”梁也忽然提高了音量，眼中闪过坚决的神色，“李良俭，看出你真面目的人不止我一个，现在不是，以后只会更多。”

“是吗？”李良俭却丝毫不见畏惧，他和蔼地笑了笑，半晌，沉吟道，“你指的是周与那孩子？听你的意思，是他点拨你联想了这个离奇的故事？”

梁也死死地盯着李良俭，想要从贺博文眼中找到一丝慌乱。

可是，没有，完全没有。

“你来得早，应该能瞧见，我们同坐一辆车、同行一段路。就算周与真的跟你想的一样，那又如何？忍常人所不能忍，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得常人所不能得，而只是因为他看清楚了自己的斤两。”李良俭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从这一点上看，小梁也，你远远不如他。”

梁也却冷笑着说：“你以为你很了解他？”

“其实，现在就是最好的局面了，没有必要改变。变化意味着事故，而你未必有能力面对这些。道理你其实都懂，我说这些是为了你们好。”

“你自己听这话不觉得想吐吗？”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拿这些学生的前途当作你下注的筹码，蒋闻、刘向南还有高岩都在死在你手上的！”

“我该走了。”李良俭展眉，神情松弛地转身，“还有人在等着我。”

梁也却一个箭步拦住了李良俭的去路，他挡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们……呵呵。”李良俭的声音有如呓语，“如果你还跟周与有联系的话，我建议你最好劝他不要冲动。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个夏天，拿到录取通知书，万事大吉。”

梁也的声音已经气得发颤，“你什么意思？”

“亲人永远是最好用的武器，于你、于他都一样。周与可不光有爸爸，他也有妈妈，不是吗？”

梁也红了眼，攥住李良俭的衣领，恨声道：“你敢动他，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小梁也，你难道就不好奇，你的妈妈为什么不愿意你插手这件事吗？校运会之后，你妈妈尝试过联系媒体那边把你们闹大的热搜降下来，是我让你们挑起来的火再次熊熊燃烧，发挥最大的价值。就是那个时候，你妈妈和我们校方这边联系，主动表了态，说绝不会动用任何方式帮你介入到这件事里。

“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后援，光靠你自己，你能成得了什么事？从你进校分配班级，到你们发现诫训室的秘密，甚至于校运会上能混进去捣鬼，你真以为，光凭你们，就能做得到？

“孩子，别天真了。”

礼花燃尽，轰鸣之声如退潮般淡去。

李良俭轻松挣开梁也的手，捧着玻璃水杯，笑吟吟地转身离去，微微佝偻的背影渐渐模糊。

在长廊的尽头处，站着一群等着为他拍照的学生，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欢快的笑容，周与就在其中，但梁也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此刻他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那里。

他和他之间，忽然就隔了很远很远。

就在梁也转身离去的时候，人群中，身量瘦小的程新遥抬起了头，悄无声息地遥视了梁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