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庭冠酒店离开之后，梁也平静地接受了梁淑的安排，按部就班回到疗养院，在经过冗长的交接手续后，他正式获得了出院的资格。
考虑到梁也的心情，梁淑单独给梁也租了半个月的酒店房间，好让他安心度过这剩下的十几天时间。
等人陆陆续续走空了，看着空旷的房间，梁也终于能卸下一身疲倦，独自窝在浴缸里，紧闭双眼，慢慢思索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门铃声响起，直接将他惊醒。
这个时候能来的人只有一个，梁也心里有了数。尽管内心有说不出的排斥，可是他还是极力忍下了。洗了把脸，在确认脸上看不出表情之后，梁也慢慢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贺博文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拎着一个环保帆布包，里面装着新鲜的蔬果。
“看到你发的信息后，我临时去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应该够做个家常菜。”
梁也侧身让出位子，“当时在饭店的时候走的着急，没来得及跟你打个招呼。”
贺博文表示理解，“没关系，要见我的话，随时告诉我就可以。”
“进来吧。”梁也垂眸，似乎是笑了，又像是没有。
贺博文放下包，躬身拉开鞋柜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双干净合脚的拖鞋。
梁也缓缓关上门，“一直到离开之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
贺博文微愣，想了想，说：“如果你不想点外卖，可以随时联系我。”
“我的意思是——”梁也弯腰，帮贺博文拎起帆布袋，“你可以留在这里，陪我一起住。”
“咚”地一声，帆布袋里滚出两个番茄，贺博文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捡，就在他快要碰到的时候，梁也却已经先他一步捡起了番茄，递给贺博文手中。
两人视线相触，贺博文指甲传来触电般的轻颤，可理智让他缩回了手。
“小也，别开玩笑了。”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梁也定定地看着贺博文，“贺医生，我不想一个人。”
贺博文愣住，可是还没等他想明白，梁也却像是断片一样，慢悠悠地向着卫生间走去，“好累，我要去洗澡了，你做饭吧。”
贺博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平时总是对他淡淡的梁也为什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可联想到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事，心里又忽然有了答案。一个受伤的人会格外需要外界情感的慰藉，既然周与做不到，那他可以成为那个替补。
想到这里，贺博文脸上不自觉地泛起笑容，他拎着袋子走向厨房，开始熟悉这里的一切。
另一边的浴室里热气蒸腾，玻璃门后的梁也站在花洒下，慢慢卷去了身上的衣服。温热的水流顺着颈窝慢慢下流，记忆忽然闪回到那个炽热的下午，他和周与半浸在水里，那些混乱的喘息，推脱和抗拒，爱和欲望的交缠。
水雾里，梁也的皮肤被烫得粉红，血脉脉络愈发清晰，身上的烫伤疤痕也更加突兀。热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有些难受地扶住了玻璃门，直到将调节器扭到冷水的位置，兜头一浇，那些胡思乱想才终于消失。
鼻腔里涌出一股温热，梁也仰起头，本想去抽浴巾，转念一想还是赤足走出淋浴间，抽了几张餐巾纸，擦干净了滴落的鼻血。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梁也不禁讽刺地笑了笑。
他刚刚在门外的行为，还真像个便宜的贱货。
因为恐惧成为弱者，所以他一直都在避免成为要靠摇尾乞怜才能去换取资源的人。可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当他孤立无援走到绝境时，当贱货反而是唯一的出路。
梁也擦了擦头发，走出浴室。
贺博文坐在沙发上剥橘子，电视上正在播着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客厅里弥漫着家常小菜的香气，温馨十足。
“要吃饭吗？”贺博文微笑着问。
见到穿着浴袍的梁也，贺博文手中动作一滞，飞快地移开视线，继续低头剔着橘络。他素净细白的指尖已经被染色，旁边的白色食碟上累积成了一座小山。
“可以晚点再吃，我现在不饿。”
梁也点头，顶着一头湿发坐在了贺博文身旁的沙发上，很自然地接过了贺博文手上尚未剥好的橘子，掰开，塞进嘴里。
“要吗？”梁也递过来一小瓣，递到贺博文唇边。
“好。”贺博文有些尴尬地张口咬住，镜片上起了一层雾，他抽出餐巾纸擦拭手指，摘了眼镜。
屋子里的氛围有些微妙。
重新戴上眼镜之后，贺博文定了定心，他主动想打破僵局，“我替你吹头发吧。”
“嗯。”
吹风机呼呼地吹着，碎发落在梁也面颊上，贺博文的手指在他的发缝中轻柔地穿梭。他的指节纤长，力道轻柔，技巧娴熟。
梁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他们之前还没那么多算计的时候，贺博文好像也给他吹过头发。可现在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所能想到的却都是那间出租里，笨手笨脚的周与给他吹头发时的样子。
周与，周与……
梁也忍住脑中的念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贺医生。”
“嗯？”
梁也的声音如同鬼魅，“你的心跳得很快。”
贺博文沉默着。
半湿的碎发搭在梁也的脸上，似是笼罩着水雾一般的眼睛美丽而朦胧，细白的脖颈上贴着医用纱布，显得他愈加脆弱。
一个可怜而美貌的人，总是会让人下意识忘记他的危险，而让人盲目的怜爱。
寂静到呼吸声都灼热的室内，一阵忽然响起的音乐打断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暧昧。
“你的电话响了。”
贺博文有些迷乱地注视着梁也的眼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垂眸，轻柔地抚了抚梁也的头，随即走到茶几旁接起了电话。
梁也坐正了身体，面不改色地捡起一个橘子剥了起来，可手指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难以言喻的紧张。
与天斗，与人斗，都及不上与自己的心斗。梁也忍不住扪心自问，倘若贺博文真的要做些什么，他真能违背本心地坦然接受吗？
可是要在这死局里破出一条出路，贺博文又是他不得不抓住的机会。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踌躇不决了？
梁也忍不住在心里嘲讽自己的懦弱。
“什么？”屋内的贺博文忽然不安地走动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紧张，“宜明，你先不要着急，一句句把话说清楚，好吗？”
宜明？是蒋宜明打来的电话？
满腹心事的梁也愣住。
随着贺博文越来越沉默，甚至边说边踱步到阳台，梁也开始意识到这通电话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避着他说的，也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难道说，是周与出问题了？
“宜明，你听着，现在你要做的是和新遥一起安抚好罗阿姨，她现在身边离不开人，找人的事情警察会帮忙，那不是你们着急就能解决的了的，明白吗？是，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事我会去查证，我不会不管你们的。”
眼瞧着贺博文挂断电话，梁也盯着贺博文，眼神里是无声的寻问。
贺博文举着手机，有些头疼地说：“是周与，他失联了。”
贺博文的话犹如一记重锤，却无法敲醒梁也的意识，他只是呆坐在沙发上，仿佛失了魂魄。
从贺博文的转述中，梁也才意识到，在他离开R城后的短短一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自那天的谢师宴分别后，回到家的周与就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屋子里的灯亮了一整夜，等到第二天再出来时，周与郑重其事地告诉罗春盈，他想向罗春盈借钱，也即是将他们手头上的上大学的积蓄都拿出来，他需要再请一个律师。
罗春盈被周与的话砸得发懵，她没有呵斥周与，第一反应是将家里的存折翻了出来，问他这么多够不够，不够的话可以再想办法。
等到周与捏着存折的一角难受得低下了头时，罗春盈才试探性地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周与下了很久的决心，最终决定如实告诉罗春盈，育人的案子还没有完，包括蒋闻在内的三个学生都是枉死，他一定要继续上诉，他一定要揭开真相。
罗春盈捂着心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与说的“枉死的三个学生”包括那个自焚的高岩，她知道周与一定是触碰到了她看不见的东西，也知道周与如果不愿意跟她说一定是事出有因，所以并未刨根问底，只是担忧地问他，为什么还要请新的律师，是小贺律师不愿意继续帮忙了吗？还有，那个坏蛋校长已经下台了，他现在还要告什么人？
听到这里的时候，梁也心里已经有了九成猜测，“他要告的人是李良俭吗？”
贺博文不可置信地看向梁也，“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为何，这一刻贺博文似乎卸下了冰冷的外衣，他竟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自己对于此事的不解态度。
“这种没有依凭的事他竟然想一出是一出。就算找再顶级的律师，对方也要看你手上有什么证据，做风险评估才会选择要不要接。且不说育人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现在政府官员都在想办法弥补挽回形象，李老师也是因为推荐来的人不堪重任才被迫顶上的。眼见着舆论走向越来越好，这个时候选择起诉无异于和整个世界为敌。”
说着说着，贺博文似乎想要寻求梁也的认同，“我不理解，他怎么会想到要起诉李老师？如果不是李老师的帮忙，他们起诉钱善恭的事情可能到现在没有结果，李老师帮过的他的事情，难道他都忘记了吗？”
梁也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人都有阴暗面，或许，你的李老师的确是个好人，但他不可能永远都是好人。”
贺博文抬眼望向梁也，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问：“你站在他那边？”
梁也皱眉。
平时的贺博文绝不可能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什么叫站在谁那边？他们又不是在玩什么站队游戏。
“小也，你说过的，成为一个好人就已经不容易了，不能再强求别人做一个不存在的圣人。”
“可就算有隐衷，也不能以牺牲别人为代价，这不是用圣人难当的借口就能开脱的。”
贺博文的态度逐渐冷了下来，方才二人之间的暧昧氛围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这么笃信李老师有罪，是因为你看到了他的犯罪证明，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无条件相信周与？”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笃信李良俭就没有罪？贺大律师，你现在的态度也不是中立者该有的姿态。”梁也望向贺博文的眼睛，毫不畏惧，“想当初，无论遇上什么棘手离奇的案子你都能保持冷静，为什么今天到了李良俭身上就不行？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他没有犯罪？”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贺博文忽然失控地吼了出来。
一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人发起脾气来是很吓人的，梁也也不例外地被他这一吼愣在了原地。
贺博文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有些无措地想要去碰触梁也的手，却被梁也挡开了。
贺博文无奈道：“无论周与怎么决定，这桩案子我都会继续查下去，不为任何人，谁有罪谁没罪我会查清楚。”见梁也不肯回答，贺博文想了想，说，“宜明刚刚在电话里告诉我，周与的父亲提前出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