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正式到来的时候，火车站前人头攥动，无数张年轻的面孔相互簇拥着，几乎人手各一个大而重的行李箱，笑笑闹闹，好奇地问着着对方将要去哪个站下，目的地是南还是北。

大概是赶上新生报到的日子，出租车拉客的生意格外火爆。

挨着车窗的周与手中攥着手机，屏幕上的聊天框停在“输入中……”的界面，他很想给梁也发些什么，可是永远没有回复的界面让他处在一个异常难堪的境地。

越想越心烦，因为拼车而异常拥挤的座位也很不舒服，思来想去，周与便按灭了手机，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

和他一起拼车的是一对活泼的小女生，看样子也是大一新生。在周与打开车门的那一刻，两个小女孩的眼睛一亮，上了车之后也是各种视线交换窃窃私语。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司机师傅赶着去下一场，周与便帮着提了两个女孩的行李箱。他没当个事，可两个小女孩却鼓足勇气上前要起了他的联系方式。

周与有些尴尬，正要出言婉拒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女声便传入他的耳中。

“你终于来了。”

周与循声望去，喊他的人正是陶嘉。她今天穿了一件短牛仔套装，黑色的长直发编成两条鱼骨辫垂在肩颈两侧，大概是因为化了妆，她姣好的面容在盛夏里大放异彩。

又高挑又美丽的陶嘉一走过来，那两个有点怯生生的女孩便以为这两个人大概是情侣，也没等周与回答便先拉着行李箱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周与和陶嘉愣在原地，没懂这是什么情况。

“嘉姐。”周与微笑，“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那不然呢？说好了要送你们去大学的。”陶嘉扫了眼周与的行李，有点讶异，“就带这么点东西？跟那几个小鬼比起起来，知道的以为你是去读大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春游。”

听到这话，周与这才注意到，在火车站前的某个角落里已经站了一小堆人。蒋宜明、程新遥和方静佳三个正在说着话，前两个人倒还算正常，一人一个行李箱外加一个书包，至于方班长，手里提着两个26寸行李箱不说，箱子上还搁着一个硕大的行军袋，肩上驮着书包，手上还套了两个袋子外加一杯奶茶。

大概是瞧见了周与，方静佳兴奋地挥手示意，周与微笑点头回应。

来送行的不止陶嘉一个，路海也来了，他穿的依旧独具一格，高调惹眼，在他旁边拍合照的陈安然。听说她今年的高考分数已经够她去读一个还不错的专科类学校，所以也就没再继续一年又一年的在高中耗费光阴。

“嘉姐，以后你还会跟我们联系吗？”思考了很久，周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他一直都知道陶嘉的心不落在R城，也知道他们几个才是陶嘉就在R城最后的理由。一旦他们各奔前程，那么陶嘉也将会天南海北地四处流浪。

这之后，还能不能再见似乎成了个未知数。

“总会有见面的那天。”陶嘉的声音带了些温柔，不再像往常那样冰冷，“就像你和梁也那样，总会有见面的那天，你相信的，对不对？”

“我相信。”周与含笑点了点头。

“嘉姐，如果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好，你可以随时回来。这里还有我们，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陶嘉微愣，而后伸手摸了摸周与的头发，没说什么，只是抿唇点了点头。

车站外的告别总是格外短暂，等到几人进了车站过了安检后，周与才发现自己的候车窗口和其余四人隔得远，这大概是因为只有他的大学是在南方的原因。见状，陈安然胳膊一伸，揽住了三个小朋友，让周与放心走，自己会在路上罩着他们。

周与拉着行李箱，转身离去，嘈杂的车站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气息。等他找到自己对应的检票口，刚坐下没多久，正在思考着要不要给梁也发信息的时候，就听到斜对面传来一句极为耳熟的声音。

“要走了？”

周与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是谁，他按灭了手机屏幕，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贺博文却像是并未察觉到周与的冷淡态度，他扫了眼自己脚边的行李箱，“别误会，虽说我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但你要走了，我总归要来送你一程。更何况，我并不是专程为了你才来的这里。”

周与终于抬头看了眼贺博文。

许久未见，贺博文脸上多了些青色的胡茬，他穿着简单质朴的夏装，十分低调，已经看不大出来是那个庭审场上春风得意的精英律师。

“你也要去S市？”

“出来的够久了，是时候回家一趟了。”贺博文摇了摇头，“Z城有最近的航班，我去巴黎。”

周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贺博文是被领养的，他的养父母据说是一对外国夫妇。

思考了许久，周与起身，朝着贺博文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他从口袋中拿了一个东西，默默递给贺博文。

贺博文不明所以，伸手接过，可看到东西的一瞬间，他愣了愣。

是那张泛黄旧照片，上面的小孩依旧笑得腼腆，仿佛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他的人生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照片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梁也。”周与的声音很平静，“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不一样。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张照片应该物归原主。”

捏着照片的一角，贺博文指腹摩挲。

在坠崖血案发生之后，贺博文做了无数个噩梦，那张旧照片被翻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时不时会幻想到警察上门将自己带走，可他没有等到，那意味着周与没有检举他，没有检举他这个跟罪犯血脉相连、在案件中发挥作用的罪人。

“周与，你不够聪明。”贺博文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换做是我，就算没在当下拿这张照片换来什么，但我会把它死死攥在手里，谁知道以后能它能不能派上用场。”

周与默不作声。

“你可能不是最聪明的，但你一定是最善良的。”贺博文面上带着笑，可自尊心却在周与的沉默回应里碾成灰烬。

车站的检票提示音响起，周与终于起身，他扶着行李箱，眼神却仍固执地望向身后的人群。

候车厅里黑压压一片人影，可他没有看见那个没有他想见的人。

“去吧，别迟了。”贺博文劝道。

周与垂眸，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像是终于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贺律师。”

“嗯？”贺博文温声看向周与。

周与的眼睛黑沉沉的，清瘦的面庞和笔挺的身量裹在一身黑里。贺博文意识到，这是一株长在岩石里的草，离开R城将是他破土而出的机会，他的未来会熠熠生辉。

“我不会放手的。”

贺博文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看着周与平静却坚毅的脸，读懂了周与的意思。

从前，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周与为了梁也的安全愿意将梁也拱手相让，但现在，在梁也完全切断了和他的一切可能后，周与摆明了态度，他不愿意放弃。

一时间，贺博文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也只是化作一个颌首微笑。

检票口的身影渐渐消失，通往S市的最后一班列车停止检票。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从贺博文心中升起，他的班次将在半小时之后到达，他忽然想到了周与的临走前，那望向人群的一眼，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难道说……

贺博文转身向票务中心走去，告诉乘务员自己联系不上弟弟，不知道人现在有没有上车。乘务员询问基本信息。贺博文报出了梁也的身份证号码。

键盘敲击，乘务员表示对方的车次刚刚过了检票时间，可是人没有上车。贺博文心脏一抽。乘务员询问贺博文是否要联系列车长帮忙找人，贺博文缓神了半晌才摆手拒绝了。

指尖传来的颤抖提示着贺博文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梁也就在车站里。

周与知道这一点吗？所以他才会一直等。可如果他知道梁也就在这里，想必不会就这么乖乖上车。除非……周与只是凭借直觉和猜测就认定了梁也会来车站送他最后一面，只是梁也最终还是没有露面。

贺博文脑中混沌，他环视周围，所有低着头玩手机的人、带着帽子的人仿佛都可能是梁也。

因为焦虑，贺博文有些难以自抑地在候车室来回走起来，一个戴着帽子低头看手机的消瘦男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贺博文不由得呼吸加重，步伐加速朝着对方走去，一把摘下了那人的帽子。

“小也……”

“你神经病啊！”回应贺博文的是一句受惊的怒骂。

帽子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比梁也平凡，也比梁也健康。

巨大的失落感席卷了贺博文的心，多日以来的痛苦简直让他快要发疯，就在贺博文快要崩溃的时候，身后一道声音让他的身体瞬间僵住。

“贺医生。”

能这么叫他的人还能有谁呢？

贺博文耳鸣了，他迟钝地转身，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瞧见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戴着藏蓝色鸭舌帽和白色口罩，白色的连帽衫外套也掩不住皮肤的苍白，露出来的眉眼一如记忆里的模样——不同于法院里混沌，那是清明的，漂亮的。